丞相府内,檀香袅袅。
时岁斜倚在榻上,长发散落肩头。府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肩上的药,雪白的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狰狞的伤口。
苏涣坐在一旁的椅上,手上折子哗啦作响。
“刺客已尽数伏诛。”
他抬眼望去,却见时岁垂眸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修长的手指在莹润的玉面上来回摩挲,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我说丞相大人。”苏涣将折子重重掷在案几上,无奈扶额,“您这都盯着玉佩两天了。”
他忽然倾身向前,做足了听故事的姿态:“不若说说,那日您和沈将军……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认出我了。”时岁倏地轻笑,眼底泛起涟漪,“烧得糊涂时,说话倒是软得像……”尾音消散在唇边,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苏涣又露出了那副活似见了鬼的表情。
他猛地伸手去探时岁额头:“时玉台!你该不会……”
话未说完就被拍开。
时岁漫不经心地转着玉佩:“我疯了才会喜欢那个古板病秧子。”
苏涣盯着被拍红的手背,突然笑得意味深长:“下官可什么都没说。”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匆匆进来禀报:“相爷,沈将军府上来人求见。”
时岁指尖的玉佩突然滑落,在锦被上弹了两下。他状若无意地拢住:“所为何事?”
“说是……”管家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色,“来取将军的玉佩。”
时岁慢条斯理地将玉佩系回腰间:“告诉来人,本相改日亲自登门奉还。”
待管家退下,苏涣终于憋不住大笑:“时玉台啊时玉台!沈清让的传家玉佩你也敢扣着?”他忽然压低声音,“你可知那玉佩……”
“沈家祖训,见玉如见主母。”时岁截住话头,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苏大人倒是打听得很清楚。”
待府医躬身退下,苏涣敛了笑意,指节轻叩案几,沉声道。
“兵部尚书一事,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时岁拢了拢肩头松散的衣袍,语气漫不经心:“依律当斩,不是早就说过了?”
苏涣摇头失笑:“我还当你是气话。”
“气话?”时岁执起案上折子,目光扫过字里行间,唇角勾起一抹冷意,“他既敢勾结南疆行刺,就该知道,斩立决已是恩典。”
苏涣目光掠过床头那柄折扇,扇面上前些日子刺客溅上的血迹,被时岁随手点染成寒梅傲雪之姿,艳得刺目。
他低笑一声:“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丞相大人好手段。”
“对了。”时岁忽而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南疆信使处理干净了?”
“按你的意思,让他们‘意外’死在邻国边境了。”苏涣执壶斟茶,嗓音温润如常,“尸骨无存,查无可查。”
时岁唇角微扬:“轻狂之徒,死不足惜。”
苏涣适时递上茶盏:“下月万寿节,贺礼可备好了?”
时岁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地吹散浮沫:“上月云州不是进献了一幅《万寿图》?就用那个吧。”他低笑一声,“陛下……会喜欢的。”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时岁半边面容隐在阴影里,更添几分莫测。
苏涣瞧他这般神色,不由挑眉:“怎么,一幅《万寿图》还不够?”
时岁指尖轻轻摩挲茶盏边缘,笑意渐深:“自然不够。”他抬眸,“陛下近来对南境军饷一事颇为上心,我总得再添些‘诚意’。”
苏涣闻言,手中茶盏一顿:“你该不会是想……”
“南境三州的赋税账册,我已让人重新誊抄了一份。”时岁从枕下取出一卷密函,轻轻推至苏涣面前,“这份‘贺礼’,想必更合圣意。”
苏涣展开密函,目光扫过其上字迹,眉头微皱:“你动了手脚?”
时岁低笑:“不过是让账面更好看些。”他指尖轻点其中一行数字,“南境连年征战,将士们总该多得些犒赏,不是吗?”
苏涣合上密函,摇头叹道:“你这般算计,也不怕引火烧身。”
时岁懒懒靠回软榻:“怕什么?”他唇角微扬,“陛下若真查起来,自有兵部那位‘替死鬼’顶着。”
苏涣沉默片刻,忽而笑道:“看来,万寿节这出戏,你是铁了心要唱到底了。”
时岁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戏台既已搭好,不唱岂不可惜?”
时岁虽说过要亲自登门还玉,偏巧万寿节将至,陛下口谕命丞相亲自督办节庆事宜。他整日埋首于礼单与宫宴布置之间,竟将那枚玉佩的事忘了个干净。
直到某日巡视兵营时,他才发觉这沈家主母玉佩的妙处。
比起他那柄“勤于群臣”的折扇,这玉佩竟出奇地好用。
军营那些粗犷汉子,素来对他这个权倾朝野的“奸相”横眉冷对,可一见这玉佩,个个恭敬得如同见了自家主母。
只是这情形着实诡异。
满朝文武谁不知丞相与沈将军素无往来?如今丞相腰间却日日悬着沈家的传世玉佩。营中将士们面面相觑,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传言如同春日野火,不出三日便烧遍了整个京城。
最后竟演变成:光风霁月的沈将军,被那奸佞丞相硬生生给掰成了断袖。
时岁倒无所谓,横竖不过添一桩风流轶事,他恶名昭著,也不差这一笔。可沈清让却坐不住了,接连往丞相府递了四道请帖,言辞恭敬,只求一见。
直到第五封送来,地点定在了百雀楼。
时岁指尖轻点信笺上的落款,唇角微勾,终是执扇赴了约。
推门而入时,沈清让正端坐案前斟茶。他身后整整齐齐站了两排人。
环肥燕瘦,莺莺燕燕,竟是将百雀楼的头牌悉数召来了。
“沈将军这是……”时岁施施然落座,折扇轻点那一排美人,“要给本相选妃?”
沈清让放下茶盏:“不知丞相好南风还是北调,索性都请来了。”他抬眼,眸色清冷如霜,“钱我出,只要丞相归还玉佩。”
时岁一口茶险些呛住。
他堂堂大虞丞相,在这人眼里竟像个贪恋烟花之地的登徒子?
“沈将军。”时岁屈指叩桌,似笑非笑的看着对面人,“你觉得丞相府缺这点嫖资?”
见沈清让蹙眉不语,时岁随手将钱袋抛给最近的一个姑娘:“都下去吧。”
待房门掩上,时岁忽然倾身向前,指尖勾住沈清让搁在案上的尾指。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头一跳,面上却笑得轻佻:“不如这样,沈将军陪我睡一晚,玉佩原物奉还,如何?”
沈清让瞳孔骤缩,似是没想到他能无耻至此。
良久,他哑声道:“好。”
这一声太轻,轻到时岁以为出现了幻听。
“什么?”
“我说好。”沈清让抬眼看他,眸中竟带着壮士断腕般的决绝,“一夜之后,请丞相践行诺言。”
时岁忽然觉得心口发闷。当年玉门关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何时学会这般委曲求全?
“玩笑罢了。”他倏地松开手,折扇展开,掩去眼底波动,“沈将军若真想取回玉佩……”
他的目光转到角落的琴桌:“不如为我弹一曲?”
沈清让怔忡片刻,似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改口。但总好过……他抿了抿唇,沉默地走向琴案。
“要听什么?”
“《秋风词》”
时岁凝视着那双手。
曾经挽弓执剑的手,如今在丝弦间翻飞如蝶。三年病榻消磨,连虎口的薄茧都淡了。
他忽然想起凯旋那日,沈清让高坐玉门关城楼,为三军弹奏《破阵曲》。铁甲铮铮,弦音激越,少年将军红衣猎猎,笑傲山河。
而今……
琴音袅袅,尽是缠绵哀婉的《秋风词》。
时岁闭了闭眼。
物是人非。
他闭目听着琴音,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着节拍。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将军的琴艺,倒是比从前更好了。”时岁睁开眼,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沈清让收手按弦,抬眼看他:“丞相既已听罢,可否……”
“好。”时岁忽然解下腰间玉佩,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稳稳抛向沈清让。
沈清让下意识接住,温润的玉面上还残留着对方体温。
他垂眸检查玉佩,确认完好无损后正要道谢,却见时岁已起身走向窗边。
暮色沉沉,将时岁的背影勾勒得格外孤绝。
“沈将军。”时岁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自语,“当年玉门关外……”
话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沈清让心头猛地一跳。
“当年如何?”
时岁转身,脸上又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没什么,只是想起将军当年凯旋时的英姿。”他执扇轻敲掌心,“比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顺眼多了。”
沈清让握紧玉佩,指节发白:“丞相若是来羞辱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羞辱?”时岁忽然大笑,“沈清让,你以为我时岁闲到专程来羞辱一个废人?”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怔。
沈清让脸色瞬间煞白。
时岁懊悔地闭了闭眼,折扇展开掩住半张脸:“……抱歉。”
沉默在雅间蔓延。
良久,沈清让缓缓起身:“玉佩既已取回,在下便告退了。”
“等等!”
时岁突然伸手拽住他衣袖。沈清让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栽倒,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腰身。
四目相对,呼吸交错。
时岁看着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容,忽然想起那夜沈清让高烧不退时,迷迷糊糊蹭着他掌心喊“美人哥哥”的模样。
与此刻判若两人。
“你的药。”时岁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南疆进贡的大血,对你的旧伤有益。”
沈清让怔怔接过:“为何……”
“就当是玉佩的利息。”时岁已经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沈将军若觉得过意不去,万寿节那日……”
他忽然凑近,在沈清让耳边轻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请将军……冷眼旁观。”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沈清让心头剧震。
等他回过神,时岁已经退到门边,折扇轻摇:“对了,方才那些姑娘……确实不错。”
沈清让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攥着药瓶的手微微发抖。
他曾在玉门关外见过那样的眼神。
这副玩世不恭的表象下,藏着的分明是……
死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