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得走了,周邮总觉得自己少了件什么事儿没干。
对着电脑俩小时,他一个字的作业都没有写,光对着手机皱眉叹气了。
江边点点他的屏幕:“摸鱼摸够了没,你作业不着急?”
“着急啊,但我总觉得有件事没干。”周邮撅起嘴报怨。
“什么事儿?”
“想不起来了。”他靠坐在椅背上,还是盯着手机,“告诉陈静、感谢老沈、找温教授……决赛也看完了啊……还有什么事儿呢?”
江边盯住他半刻,从抽屉里翻出根棒棒糖扔了过去。
周邮抬手接住:“你还买这个?”
“来不及吃饭的时候顶一顶,防止低血糖。”江边说完又看了他一眼。
周邮托着下巴,另一边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脸侧的笔记本光源暗了,他胳膊肘一动,又把屏幕推亮。
江边:“……”
“以前高中你也这样。”他说。
周邮拿眼斜他:“什么样儿?”
“什么事儿都干,就是不干正事儿。”江边又戴上了他的防蓝光眼镜,一手正推在镜架上。
周邮见此忽然一顿。
“我靠……我知道我忘记什么了……!”
“嗯?”
“戒指啊!!”
周邮刷一下站了起来,时间紧,任务重!他立刻抓起手机开始找傅煜。
江边呼吸僵滞片刻,重复道:“戒指?”
“是啊!表白怎么能只有花呢?不行不行……你等我找傅煜,看看这个点还有没有店开着……”
江边抬眼看时间,夜间十一点半。
这个点,高三学生都放学到家了。
他摘下眼镜,一手撑住额角,看着人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似乎是有话想说。
半晌后终于轻声问:“会不会太快了?”
周邮陡然一停,跟着不满地“嗯?”了声。
“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要跟我谈一辈子恋爱吗?这才几天啊你就后悔了?!”
江边脸色一变:“我什么时候说反悔……”
“那买戒指怎么了?我买的,你必须戴!”
江边有苦不能言。
要怎么告诉周邮,他原本是想买好戒指,去美帝找他的时候当作惊喜的。
果然是心有灵犀,想一块儿去了。
周邮见他不应,板起脸又道:“说话啊,给点反应!”
江边一哂,只得点头:“好好,戴。”
“天天戴!”周邮拍着桌子强调。
“天天戴。”江边迎着他的注视,又补充道,“一定!”
周邮这才满意地冲他打了个响指:“等着,男朋友这就去买。”
这段时间江边的作息一直很混乱,学校的事加上项目本就已经很忙碌,他还得运筹帷幄地追人,追上了还要黏黏糊糊地谈恋爱——可周邮就好像一针强心剂,打破计划大半夜拉着他去买戒指,江边竟然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甚至看到他为了自己忙前忙后,还觉得挺……满足和幸福的。
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傅煜虽然电话里骂他们“臭情侣”,但还是给他们俩托了关系。
循着地址到店里的第一秒,周邮先一叠声叫了串“姐姐,姐姐”,空旷的店面立时被他的气息占满了似的,整个空间流光溢彩地冒起了粉红泡泡。SA姐姐不由得露出个微笑。
——虽然被叫回来加班挺烦的,但要不是太喜欢了谁会大半夜来买戒指呢?
美好的爱情总能引得人为之欣喜,SA向他身后看去,以为能看见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却出乎意料地顿住了。
俩男的?!
她紧接着恍然大悟:怪不得要半夜来买戒指啊!
江边缀在后面,坦荡地拽着周邮的手把人拉回来,边和SA轻点了下头:“这么晚,麻烦你了。”
周邮附和着,已经往柜台去了:“快来快来,我觉得这个好看!”
……
那之后,SA姐姐八卦的目光就没从俩人身上下去过,结完单还给他们送了小礼物。
周邮终于买到了心心念念的戒指,上了车一刻也等不了,刚坐定就拖过了江边的手。
“给你……嘶,不对,我得……”
他尝试了下在座椅上单膝跪着,结果起太猛“歘”一下撞到了头。
“啊!”
江边忍着笑把他拉下来:“你急什么,我又不跑。”
“当然急啊,你不懂。”周邮缓缓放下手,从出门开始一直高涨的情绪突然落下去了些,跟着一丝浅薄的不安攫住了他。
“我明天就要走了,要有半年见不到你呢。”
他这样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离别的情绪瞬间盈满了逼仄的空间。
他们才刚刚谈恋爱,就又要分开……周邮舍不得,更多的是自责。晾着江边的心意六年,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能补偿一二的机会,叫他如何忍心错过。
当然是有什么好的都想一股脑塞给他,江边要是拿不下他就先存着,以后再一件件送出去也行。
江边便不再阻止他,只是扶着他的肩膀说:“非要现在?”
“嗯!”周邮点头。
他于是按下座椅旁边的按钮,把高度降到最低,空间好歹宽敞了些。
周邮再次单膝跪了下去。
眼里直白的渴望一触即燃,略显暧昧的空气里,迅速飙升的心率毫不客气地袭来。
江边又开始头晕目眩,像被灌醉了后,只能全凭直觉行动。
“我要开始求婚了哦。”
思维一时激荡得宛如山洪崩泄,可周邮的姿势却无比虔诚。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江边的左手,对着无名指就要套进去,手心里的指节却在关键时刻蜷了一下。
江边轻声提醒他:“戴中指。”
“为什么?”周邮不解。
“无名指留着结婚戴。”
心口随着这句承诺霎时变得热腾腾的,一颗心仿佛都要烧化了。
喉结应声一滚,周邮没忍住凑上去吻了他一下。
“好。”
他重又回来,缓慢地把戒指戴进了江边的中指。
铂金的素圈刚好圈住指节,给这人骨节分明的手镀上了一层神圣的点缀,金属的圈贴在指间,严丝合缝,传递出某种莫名的安定,好像一颗惴惴不安、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地,深深埋进了温暖的土壤里。
江边也牵起周邮的手,帮他戴上同为一对的戒指。
拥抱成了此刻最适宜的庆祝方式,他与重获新生的爱情交颈相拥。触到周邮伶仃的肩胛骨时,戒指的刻痕就印在对方的后心,那人略显急促的心跳透过身体骨骼传递而来,一声一声,应和着他同样悸动的脉搏,怦然而响。
爱一个人真好。
即便江边知道他们不会再有别的,例如一纸合法证书,例如后代,例如社会他人的认同并祝福——此刻大概就是他和周邮的全部了。
可那又如何?
功名利禄弹指过,无拘自在逍遥得。
人各有不同的活法,他从前按图索骥,以为求而不得的爱已然是一根收不回来的风筝线,可现在东风已至,月亮躲在树后眨着皎白的眼睛,名为“周邮”的风筝就在这如银的月色里,飘飘摇摇落回了他的怀里。
还好,江边很庆幸,还好不曾放手。
他是位固执的驾驶员,行车驶在左右砌起高墙的单行道中,早知除非撞出一条血路,不然不能回头。
六年之久,彼端围墙终于毁塌,废墟之后,还是周邮。
是他唯一魂牵梦萦,剜心忍痛仍然决定要爱下去的人。
江边输给了他,但是心甘情愿。
何其幸运啊,江边。能这样全心全意、矢志不渝地,耗费一生爱一个人。
他对着正埋首在他肩窝的人,喃喃地问:“周周,肇事者是不是得全责?”
周邮用力地笑起来:“当然。”
他忽然想起他们路过的姗姗来迟的夏天,路过的寂静,路过的蝉鸣,路过的孤零零的冬季,合欢花不再开了,广玉兰花瓣也随风埋进土壤,未名湖结冰,数学附加题整页空白着。
蜿蜒的脚步却牵引一尾残喘的鱼,勉力跨越千万里重洋远陆的距离——周邮一度如释重负,这个广袤的、狭窄的世界,再没有人爱他了,可江边却能不遗余力地提醒他,在六年漫长的时光之前,某个炎热的、充满希冀的夏天,有个少年曾在他掌心写字,对他千叮咛、万嘱咐:
“考完最后一门,到小报告厅那儿,侧门的台阶上,到时候我告诉你。”
夏天有一万张脸,一万张失望的脸,震惊的脸,愤怒的脸,哭泣的脸,唯独有张意气风发的、令人心动的脸模糊不清了。而两千多个日夜后,竟有个人把这句话捎来了。
至此,夏天的梦魇、遗憾、不堪回首极速远走,如尘嚣撤离,剩下的,是眼前足够消弭浓雾的爱情。
它一身浓烈的热意,美艳不可方物地望了周邮一眼,然后啊,那些不可释怀的事,就好像,都可以释怀了。
就像语文课本里写的:“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世俗的偏见尽管废除了他拥有永恒的自由的机会,周邮却已如屠龙勇士,在他们对希望和未来的剥夺中重获了行动的自由——往前走吧,自由珍贵,爱情独一无二。哪怕是推着巨石前进。
生命很可能没有意义,但人应该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周邮终于到达彼端,来到约定之所,暖意融融的窗外,合欢树影斑驳如斯,暗影摇动,当时携手处,此时坠入。
“我好爱你啊,江边。”
爱到无以复加,爱到头昏脑涨,爱到这辈子只能爱你一个人已经成为了不容置疑的真理。
江边抱他更紧了些,一字一句,字字认真又笃定,哑声道:“我也爱你,周邮。”
他们就这么拥抱着,在凛凛的寒冬里,两双纠缠的手臂围出了一圈风雨的禁地。
冬天的夜晚是深蓝色的,北方的天空褪散了橙色的的光芒,墨蓝就像涨潮的汐,逐渐地漫上来。
可天空却有一星一月,为陷入热恋的爱人们掌一盏灯。
周邮以前总想:冬天这么冷,到底用来干什么呢?
他跋山涉水,重游故地,思忖许久,又反复确认,才窥见了一点端倪——应该是为了等他的月亮出现,重新开花吧。
——你知道吗?“苏”字从后视镜里看,就像“花”字一般。
此刻他们的身后,万家灯火,车流熙攘,少时写下的“苏”字,便如鹿蹄踏过荒原般,正一路生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