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真是陈小静,不然我是真不想回来啊。”
周邮裹得像个粽子,帽子围巾手套,就剩双眼睛在外头,饶是如此,走出高铁站还是被冻了一跟头。
到了一定年岁,身边的同龄人该结婚的结婚,继沈瑾瑜之后,陈静也和当年的跨国恋男嘉宾修成了正果。
但陈静同学一如当年般不靠谱,前脚答应男友求婚,后脚就风风火火要办婚礼。他们回来得急,年末了两个人又都忙得晕头转向,连江边这么缜密的人都忘了订票,只能多中转几个站坐高铁回来。
好处是商务座十分宽敞,能留给江边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听甲方们互相推诿扯皮。
扯了一路,最终导向还是落到了他这个技术顾问身上。
出了站,江边一个电话直接拨了过去。
“这么简单的问题不值得我们讨论这么久。我已经递交了材料,你们大可以坐下来慢慢研读……只需要稍微查阅相关资料……不行,不可以,这不现实……”
周邮抱怨完自觉噤声,见他停下默默绕到前面,果不其然看到江顾问一边拧着眉一边朝天翻白眼。
他毫不怀疑,哪怕电话里那人就在跟前,江边也照翻不误。
“……我不太想质疑你们的专业性,但,”漫长的沉默后,江边迎风发出一声冷笑,“太空电梯的动态预演我早几个月就发给你们了,电梯依靠地球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使其与地球引力达到平衡,其质心需位于地球同步轨道高度,以实现……”
他语速极快,说到一半却蓦地一停:“算了,我多余说。没看完之前请不要来和我讨论下一步的问题,谢谢配合。”
江边冷酷地撂了电话,闭着眼长出了口怨气,就着周邮的肩膀一垂头栽了下去。
周邮呼噜着他的头发,跟哄小孩儿似的:“噢噢,不气了不气了,咱不跟傻子一般计较,大不了不干了!”
“哼,早几个月我没写方案之前他们还有生还的可能,到这地步,一个也别想跑。”江边在他脖颈间蹭了蹭,直起腰,脸色冷得不近人情。
周邮:“……”再次为同事点蜡。
“你前段时间不都打算不管这差事,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了么?怎么突然又上手问了?”
就方案而言,江边早在接触会议的时候就提出过质疑,他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人,但当时项目刚启动,细节还没抠到他的部分,便按下没表。
后期江边虽没多积极,但也敷衍得很认真,却没想到这草台班子草包得连基本常识都没有。
周邮看过他的半成品报告,没一会儿都瞧出问题了,那帮文艺工作者愣是在那儿做能气死牛顿的白日梦。
“因为片尾要打上我的名字,老子丢不起那人。”
手机响了两声,江边恨恨地在打字,末了轻点几下,大概是将对方设置了免打扰。
周邮笑得幸灾乐祸:“那到时候电影上映,我给你在小区楼梯口都挂上横幅,也算帮你打开知名度了。”
江边斜睨他,发觉这混球和他在一起久了,嘴巴毒得越来越浑然天成了。
真是近墨者黑。
烦闷忽然少了大半,他又有心情打开手机去看那帮饭桶讲了什么新鲜的蠢话,一条未读短信却在这时跳了出来。
这几年短信功能已经日渐趋于只供接收验证码和垃圾广告,乍一眼看到正常电话号码,江边还有点意外。
等看清内容,就更意外了。
“回苏城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
又是陌生号码。
他想了想,没回。
真有事儿肯定会有下文的。
隔天,周邮带他出席陈静的婚宴,在宴会大厅意外碰见周昌明时,江边总算才把这半拉下文给续完整了。
然后他想起来,两年前他找周昌明谈判那次,老周临走时确实要走了他的联系方式。
只不过江边没存对方的。
周邮也不知道周昌明会过来,迎着人走过去时已经来不及避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老周和陈静他爸是多年朋友,朋友圈里又有朋友,中老年叔叔们在哪儿都能侃生意经,几人聊得酣畅,冷不丁见俩帅小伙儿路过,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眼尖的先指着周邮道:
“这不老周家儿子么?多少年没见了,还记得你李叔吗?”
周邮龇牙一笑,冲身后的江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过去。
江边没说话,也没走,就这么缀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他跟一帮叔伯聊天。
周公子不愧是被长辈们宠到大的,光看叔伯们的眼神,江边都毫不怀疑有几位家里应该是有适龄单身的女孩子。
瞧起周邮,妥妥一副打量女婿的模样。
他总算看清了,周邮这人,男女老少都通吃——应付这种场面简直是如鱼得水。
江边不行,他能装得得体周到,但是会累。
也没必要。
所以他和周昌明点了下头,便走到一边去了。
没想到周昌明反而跟了过来。
“跟我出去抽根烟。”
江边回头看去,周邮人还被围在正中央,暂时没得脱身。
他男朋友的老顽固亲爹这是唱的哪一出?
走出宴会厅,说是抽烟,周昌明夹了一根却没点,只在指尖捏着反复摩挲。
斟酌了许久,第一句却问了个风马牛不及的问题:“你们俩博士是不是该毕业了?”
江边点了下头:“嗯。”
“那是打算回来还是留在北京?”
“您是问我还是周邮?”
周昌明憋了口气扫了眼他,又软下了话音:“……问你们俩。”
“周邮想留在北京,我在哪儿都行。”江边如实说道。
这话直接给周昌明弄噎住了。
两年前,周邮来看过他之后又是一走了之,做老子的满心以为子女不会太绝情,知道他跟医院住着,怎么也会再去瞧瞧他——周邮这孩子不是刀子嘴却有豆腐心,周昌明靠多出来的人情世故拿捏儿子拿捏了十多年,没成想到老失了灵,他那孝顺儿子真狠下了心。
更不成想,最后周邮没来,那个把他气住院的臭小子来了。
江边托人打听到了周昌明住的病房,在人出院的当天,带着一打厚厚的资料找上了门。
——里头是周邮在美国那几年所有的治疗记录。
他以恋人兼“保密例外”的身份,请求温辜鸿出示了相关记录,并对其中的重要信息做了再加密处理。
但是,分析报告里,明明白白写着“重度抑郁”。
江边一手按在资料上,念头稍动,便能想起自己刚看到这份资料时的崩溃心疼。
年轻人的指节按到发白,饶是周昌明见惯了风浪的人,也不禁哑然沉默。
可江边只提了一个要求:“请你放过他。”
那个十八岁时会对他喊“你想把周邮怎么样”的孩子,终于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拥有底气再次找他谈判时,说的话已经变成了——
“周邮的以后,我会负责。”
周昌明当时是妥协了的,却不是因为被什么狗屁爱情感动,他只是忽然想起了……施蓉。
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很多年的妻子。
那天他什么也没说,江边走后很久,他还一直坐在那儿。
就像他此刻沉默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
几天前他找了江边,委婉地提出想让周邮回家一趟,能和自己吃顿饭。
或者不吃饭,回去看一看也行。
年轻人面色不显,只道自己会去询问周邮的意见,却没给个准话。
周昌明等了三天,那头才终于有了回信。
他昨天特地告了假,推了所有工作,亲自动手把家里的陈设过了一遍。
陈阿姨还在家里做,鲜少见他这么神采奕奕,一问才知道是周邮要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下了小雨,周昌明难得屈尊降贵,跟着陈阿姨一道去买菜,回来也没闲着,又是择又是洗,陈阿姨都有些稀奇了,笑着问:“周先生,你不是每年都要去国外看小邮几趟吗?怎么跟多少年没见孩子了似的。”
周昌明一听,悻悻地停了手,尴尬地咳嗽几声,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短信里说回来吃午饭,他料想他们也不会多早来,便背着手晃到小区门口去等。
然后便看见了这一幕——
两个男生打着一把伞从出租车上下来了,偏瘦的那个缩在身边人的怀里,手里捧着杯没盖盖子的奶茶,刚喝了一口却不小心踩了一个水塘,条件反射就蹦了起来。偏偏手一抖,奶茶又要洒,再一动杯口移到伞外又要淋到雨。
这一串叮铃咣当的变故下来,周邮手忙脚乱,嘴里喊着“江边,你把伞打好一点!”,边把弄脏的手往人衣服上蹭。
他蹭完就跑,恶作剧得逞也顾不上什么奶茶不奶茶了,冲到最前面,然后迎着身后人不甚和善的眼神,变本加厉地猛撩了一脚水,江边的西装裤脚溅了一排泥点子,下一秒他把伞一抬直接追了上去。
周邮大步跑开笑了起来,小声喊“救命”,又因为奶茶在手根本跑不快,几步就被追上了。
伞很快再次笼罩住二人,两道身影重新聚于一处。
他们慢慢走进小区,直至走入周昌明看不见的位置。
消失的角落空落落的,老周抬手摸了摸头,才发现头发已经湿透了。
一根硬挺的白发黏在潮湿的手掌心,被风一吹,便掉落在地上。
他于是扑了扑衣袖上的水珠站了起来,又跺了跺脚,然后重新背起手,脚步轻快地冒着雨往家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