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绚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天在下雪。
又冷,又饿,又累,又痛,伤口的血流得很慢,但这并不是好事,意味着他的体温在迅速流失,皮肤慢慢变僵变冷。
他拖着虚弱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所见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心头也跟着茫茫然一片。
过去养尊处优的雪原狼小王子,掌握的技能仅限于认字、看书、礼仪、玩游戏、和父母撒娇,顶多再加上半吊子的格斗术。这就是他的全部。
他要怎么靠这些活下来?
但他还是活下来了,深深扎根在这片冰雪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很多东西:御寒、狩猎、与人争斗、野狗一样抢食、戒备包括孩童在内的一切活物……
学习的过程漫长又磕磕绊绊,好几回教训都让他差点丢了命。
但他终究知道了怎样在这里也让自己过好,他甚至能在最冷的极夜天坐在冰湖上大胆而奢侈地欣赏极光。
绚丽的光辉像流动的水和烟,也像中央星连绵起伏的霓虹灯。
雪帘将眼前的景象变得朦胧,失血过多的恍惚,令祁绚有些分不清身在哪里。
隔着一扇玻璃门,他看到室内温暖的灯光,母亲牵着孩子挑选面包,她们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开心地说笑,遥遥传来食物香甜的气息。
他藏匿在阴影中,“咕噜”动了动喉结,觉得又冷,又饿,又累,又痛。
为了把知情者全部灭口,祁绚动手时头一回没有顾忌伤势,宁愿多挨几下也不能让人逃走。
原本就还没好透,这么一来伤上加伤,释放态结束后,并发的后遗症几乎瞬间抽干了气力,他现在连站着都很勉强。
面包店的门自动打开,母女手拉着手走出来,小女孩的手里捏着一枚小蛋糕,奶油尖尖有种湿润的甜蜜。
“妈妈,下雪了!”
她圆溜溜的眼睛睁大了,甜甜地笑起来,伸手去接雪花,“好漂亮呀……”
祁绚则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小蛋糕,心想,雪这种东西,哪里漂亮?
会这么想的人,一定没有见过春末的雪原。
那是一年中冰原星最暖和的时候,当积雪濡湿消融一部分后,堆积在下边的僵冷尸骸和腐肉烂骨就会失去粉饰,森然地露出冰山一角。
或许是曾一起争抢食物的兽人,或许是从手底逃脱过的猎物,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都在某一日躺到了地下,被雪无声无息地埋葬,谁都不会记得。
他的眼神实在太灼热,小女孩眨巴着眼睛看来,吓了一跳,直往妈妈身后躲。
“大哥哥,”她注意到祁绚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手里的小蛋糕,细声细气地说,“你想吃吗?可是这个不能给你,这是妈妈给我买的生日礼物。”
她想了想,看向母亲,母亲朝她微笑。
小女孩于是也笑,握住胸前吊坠捯饬一会儿,终端很快打印出一张卡。
祁绚认得,这是信用点卡,他之前也有不少,被走私团的枪药毁了。
“给。”她把点卡递过来,害羞地说,“里边有五十信用点,是我的零花钱,我请大哥哥吃蛋糕,这个只要49点就能买到啦。”
朝身后的面包店指了指,小女孩做了好事,心里觉得快活,又不好意思。
她忸怩地望着裹在黑布中有点奇怪的大哥哥,看到漂亮的薄唇抿着,清亮的紫色眼瞳倒映出她的身形,贴在颊边的碎发和雪花一样白。
“……谢谢。”
母女两个又笑了笑,挥手告别,背影淹没在联邦的夜里。
祁绚握着那张信用点卡,走到面包店前,沉默了很久。
薄薄一扇玻璃门,里边就是温暖和食物,却如同天堑。
它并不会像欢迎那对母女一样,自动敞开来欢迎他。
伸手去推,去掰,仍然纹丝不动,还惹来面包店店主疑惑的注视,看清他的打扮后,这份疑惑就渐渐变成了警觉。
祁绚知道,再呆下去,抓捕他的警卫很快会过来。可他没力气跑了,再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联邦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样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未解之谜。有时候他甚至不能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做错了,露出了破绽,比如这扇不知道怎么打开的玻璃门。
奇怪的情绪涌了上来,好像他还是十五岁时软弱无力的少年,独自流落到冰原星,什么也不懂,只能凭直觉谋生……
这个梦冷寂而悠长,醒过来后,差别也不大。
第二自治区的临时羁押点可不会给嫌犯什么好待遇,漆黑的监牢里没有恒温系统,深夜冻得人直哆嗦。
作为后续被调查出一口气杀了十九个人,硬生生以一己之力,覆灭了整个武装黑恶势力的危险分子,祁绚得到了最高等级的警戒。
治伤是不可能治的,控制型药剂是一定要注射的,害怕兽人恢复体力后挣脱镣铐,警署连食物都不敢给他,每天只有为了维系生命体征给的一些清水。
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了三天,等温子曳见到人时,祁绚已经饿得说不出话来。
白发青年虚弱地蜷缩在墙角,眼眸失去了之前凛然的骄傲与神气,空无一物,像只遭到遗弃后惨兮兮的小狗。
他大概有点不清醒了,温子曳想。
大少爷在牢笼中蹲下身,将沾着体温的外衣披到青年肩头。
动作轻柔,眼中也带着怜爱,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如同抱怨:
“你该庆幸,杀死的那帮家伙不仅走私兽人,还拐卖人口,按照联邦法律本来就是要拉出去枪毙的。不然就算是我,想带你出去也没这么容易。”
祁绚抬眼看看他,闻到衣领上浓郁的可可香气,更饿了。
“温子曳……?”
明明应该嘶哑的嗓子,因声线依然显得十分低回清润。
温子曳笑:“第一次听你叫我的名字。”
意识混沌,又古怪地十分清醒,看到温家大少爷出现在这里的那一瞬,祁绚就知道自己又一次输了——什么都在温子曳的意料之中,包括他的逃跑、遇险、受挫。
左手小指微微抽动,他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沮丧。
要是在释放态,耳朵大概都可怜兮兮地耷拉下来了吧。温子曳遗憾地想,可惜看不见。
他摸着祁绚冰凉的脸,问:“知道输在哪里了吗?”
这个问题祁绚思考了很久,这三天来,他一直在思考,所以几乎没有停顿便给出了回答:
“……我对联邦一无所知。”
如果他知道标记环是什么,就不会安安分分地任温子曳戴上。
如果他熟悉联邦,就不会被光头一行人瞧出兽人的身份。
如果他了解武装,就不会和阿利那帮最高等级也只有B的契约兽陷入苦战。
如果他晓得兽人也能使用人类的科技,就不会被打得措手不及,让他们发现不对。
如果他明白怎么打开面包店的玻璃门,至少,还能用点卡买一枚小蛋糕充饥……
他什么都不懂,所以处处是疏漏。
那双绀紫色的眼瞳又在不甘地发亮了,温子曳满意地欣赏着。
能果决地认错,找出自己的失误和不足,不沉湎在失败和气馁中,祁绚的出色一次也没有让他失望过,甚至比他设想的更好。
他相信只要给对方一个机会,这匹狼就会像野草般蓬勃地扎根下去,孜孜不倦地朝上生长。
温子曳很乐意给这个机会。
“成为我的契约兽,我会教你。”
他诱哄地说,“联邦的常识、科技的知识……你想知道什么,想学习什么,我都可以教。”
抚摸着脸颊的那只手分外暖和,和披来的外衣一样,沾染着热可可的甜蜜。
意志力在这种引诱下缓缓消磨。
契约兽,如果不是标记环的那种契约兽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温大少爷的性命很金贵,轻易碰不得,用不着担心被契约牵连出事。
就像之前在垃圾场的那场交易,祁绚模模糊糊地想,这也是交易,各取所需……
仿佛瞧出他的动摇,耳畔的嗓音越来越轻柔,试探着最后一道防线:“你想要什么呢?祁绚,什么我都能给你。”
思绪不由自主地跟着这道声音流淌,祁绚朦朦胧胧地询问自己。
他想要什么?
他不喜欢寒冷,饥饿,鲜血和杀戮,他想不要为这些发愁,他想要御寒的衣物、充饥的食物、安稳的住处……
身体发冷,胃里空空荡荡,发疼发慌,现实的一切都在摧折他、压迫他,把他往没有骨气的方向推,让他向魔鬼摇尾乞怜。
祁绚喃喃低语:“我想要……平静地生活……”
“那多简单,”魔鬼对他说,“衣服,食物,房子,要多少有多少。你想回去的地方,会比联邦更舒适吗?那里连恒温系统都没有,会有热可可和小蛋糕吗?真的能让你平静地生活吗?”
是啊,祁绚想,冰原星的条件严酷又恶劣,他真的有那么想回去吗?
精神力缓慢振动着,温子曳盯住白发青年迷离的眼睛,唇角弧度变得有些恶劣——他在趁人之危。
敌弱我强,在监牢里关了三天,祁绚的精神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不趁这会儿契约,简直都对不起自己这三天捞狗的辛苦。
不同波长的精神游丝交融勾连,逐渐进入一种奇异的状态。
他眼前隐约闪现出苍茫的天与雪,风与夜,冰湖与极光,那是祁绚在冰原星度过的十年的人生里,努力找到的“平静”。
很美,温子曳想,人情世故打磨出的冷酷都不禁为这份纯粹而赞叹。他几乎有点心疼了:祁绚的家乡,的确不是个好地方。
于是他将雪下的尸骸翻出,风里的血腥招展,冰湖深冷,极光寂寥,打碎了好不容易聚拢的镜花水月。
“那些有什么好的?风雪日夜,哪里都有,你喜欢冰湖和极光的话,第一星域的观赏星球更漂亮,我随时能带你去看。”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祁绚没力气辩驳了,他在精神力的强行共轭中失神,更深更远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浮现。
在他还是帝国中无忧无虑的小王子时,他也有过鲜明的、除了生存之外的喜恶。
他常常抱着书本和游戏机,跑到后花园的秋千亭里,沐浴在阳光下,看一会儿书、玩一会儿游戏,直到母亲遥遥地喊他去餐厅。
谁也不能管束他,谁也不能践踏他。
“尊严……还有自由。”
祁绚喘了口气,他想要那样的平静。
还没有完全同调的精神力泛起剧烈波澜,另一端忽然传来强烈的抵触,令温子曳的脑袋像被刀剐过一样抽痛。
他脸色苍白,却仍然笑着:“可以啊。”
“我是个大方的主人,不介意契约兽有自己的小心思。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就凭能力从我这里夺取。”
温子曳愉悦地建议:
“来玩个游戏吧……看最后到底是你彻底臣服,变成我的一条狗;还是我败在你手下,承认是我不自量力,竟然妄图冒犯一匹狼的威严?”
近在咫尺的面容缱绻俊秀,细长眼眸中泛出酷似孩童的急切与期待。
青年像看玩具一样看着怀里的兽人,带着居高临下、势在必得的戏谑,虽在建议,可语气笃定得一听就知道,他从没考虑过自己会输。
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祁绚萎靡的精神突然被泼了滚油似的,从胸腔深处蔓延出一簇火,心口跳得厉害。
不是愤怒,也不是兴奋,不带丝毫感情色彩,是落入囹圄的野兽遭到嬉戏,由于骄傲自然诞生的反抗和欲.望。
他听到自己在说,他想让那个始终好整以暇的家伙也像今天的自己一样,狠狠摔上一跤,让那张笑吟吟的脸再也不能保持轻蔑的从容。
游戏吗?没问题,他也还没玩够。
精神力与其说放弃抵抗,不如说一反常态地主动扑了上去,不同的波长相互试探、接触、共振,终于在某一刻达成了交融的平衡。
“没有谁会一直赢下去的,大少爷。”
新鲜出炉的契约兽仰起脸,将下颌搁在温子曳的肩头,犬齿似有若无地磨蹭过眼前白皙的耳垂,“把我当狗?小心被狗咬断喉咙。”
温子曳只觉耳畔一阵难耐地痒,他被小狗笨拙的举动逗笑了,这样游离与亲昵与危险之间的挑衅方式,和谁学的不必多说。
罪魁祸首伸出手臂,圈住靠近的肩颈,亲身示范正确做法。
他在祁绚耳朵尖轻轻咬了一下。
“——你能做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