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尖细的嗓音在面前响起,“都整什么活呢?这么热闹。”
向云荷一见那一大脑袋的花红柳绿和一整脸的白粉腮红就吓了一大跳,“花花花,花嫂子!”
振寰拎着个包袱出现在门口,看见向云荷呵呵一笑,“向家小妹,又见面了。”
“怎么跟见了鬼似的,我有那么可怕吗?”花未眠不满地瞟着向云荷,一抬下巴,“说说看,你们在玩什么?”
可不就是见了鬼嘛,向云荷哆哆嗦嗦,“我嫂嫂,给绣娘们……考核绣工呢,刚考……考核完。”
尖细嗓一听就急了,大脚开步跨进西屋,“我还没绣呢,怎么就考核完了?!”振寰急忙抬脚跟上,“哎小眠,你别着急……”
西屋里,向云松一见尖细嗓突如其来,忙护住卫宁儿。正要开口的卫宁儿见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扔过来这么一句,急中生智,对着一屋子绣娘镇定道:“没通过的好好练,明儿晚上继续来学,后面考核机会还有。通过了不满意工费的也好好练,绣工上去了,升工费的机会也会有。”
这话说出口,一屋子人终于沉默了,就连花未眠也停住脚步。振寰赶上来,冲着向云松卫宁儿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又转头对花未眠温柔说道:“小眠你看,我就说嘛,学刺绣不着急,咱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魔头”夫妇到场,原本沉默的孙林两家人和罗芸花都吓了一大跳,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不过见识过振寰与向云松熟稔招呼,几个人又回过味来,这两人应该不会如那天在七星桥上般出手下猛药。
于是孙大海避开振花,朝着向云松一抬下巴,又紧张又不服,“表外甥,你这个绣庄,到底你做主,还是你女人做主?你说个数,咱们闹不明白!”
原来是嫌他不够帮着向家这边的亲戚,向云松心想,嘴上却是哈哈一笑,“当然是宁儿做主。我一个大男人,怎好把心眼放到那些个针尖尖上,见天掺和女人绣花绣草那种事?!”
孙大海顿时哑口,钱氏却还不消停,兀自说道不停,最后还是林百庆说了一句孙二海,“二表哥,咱男人不掺和绣花绣草的事,也不能纵着女人没完没了,除非你家以后再不学了!”
孙二海这回听明白了,他一贯惧内,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把他那个厉害的女人拢住了。
好在其他人都在卫宁儿说的“两个机会”之后冷静下来。周氏到底想着自己家还有个小儿媳叶氏过了考核,再这么纠缠下去实在太不好看了,便挤出笑来和稀泥,“云松外甥说得对,规矩就是宁儿外甥儿媳说了算。咱们这次过不了,下次继续过。”边说边拍了自己女儿孙见芬,又看了看大儿媳崔氏,“回去多练练,下回再来过。”
她这样说了,钱氏当然也不好再说以免自绝后路,但心里还是有些气不过,揪着杨氏就甩锅,“本来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林家大弟妹话赶话地说我不懂规矩,我也就多说了两句。”
她惯常脸皮厚,这会儿睁眼说瞎话起来也脸不红心不跳,把杨氏气够呛。杨氏嗓门立刻就高了,“孙家二嫂子,最早不是你分不清绣工和绣速,一定扽着你大儿媳没过考核的事扯吗?我好心跟你解释,你怎么反倒怪我来着?”
这话一说,钱氏又着急起来,扯着两个儿媳吴氏和鲁氏,还有女儿孙见芳,让她仨开口继续说道,直把三人为难得够呛。
不过这场面,既然卫宁儿发话了后面还有机会,林家人也不好太让孙家人下不来台。邱氏小声跟杨氏女儿叶花姐妹说着,让她俩去劝杨氏。杨氏也不是不懂这种场面上的道理,之后说话声轻了许多,没几句也就就坡下驴了。
一群人或尴尬或依旧气不过,看看对方又看看家人,收拾收拾往回找补几句,就打算回去了。
卫宁儿把两个钱袋子取了出来,每袋约有一百多文钱的样子,告诉孙家人,“这是这段时间孙家两位表叔送来的瓜果菜钱,两位表叔收好。欢迎明日大家继续来学刺绣。”
她神情自然,语气平稳,一句客气话也没多说。孙家人终于无话可说,讪讪接过钱袋子回去了。林家人和罗芸花她们看场面差不多了,也退了场。
屋里安静下来,花未眠倚在门边看了这小半场闹哄哄的好戏,此时抖一抖满脑袋的奇花异草,扯扯红衣绿裤中间的杏黄围裙,尖着嗓子道:“就这么走了?不吵了?”
听语气,不是嘲讽,倒好像是特别好奇与惋惜。
卫宁儿到底尴尬,只能硬着头皮招呼,“花嫂子,大家都是亲戚,刚才也不是吵架,就是谈论几句。”
花未眠眨眨眼睛,打量着满屋子的小板凳和各式大小的绣绷,“我的位置呢?”
“大家都是随便坐的,没有排定座位。”卫宁儿看花未眠兴致浓厚的样子,“明晚酉时,花嫂子准时来跟大家……”
但话未说完,花未眠指着卫宁儿的大绣绷后的椅子兴奋道,“我要坐这!”
“呃,那是宁儿的位置,”向云松上前,“她是教刺绣的夫子,她要坐在这,别的位置花嫂子随便坐。”
振寰也上前来,鞍前马后帮着花未眠选座位,但花未眠扯着杏黄裙走来走去,最后指着窗下,“那我坐这。”
向云松登时无语,那个位置平常卫宁儿记账用,摆的是张椅子,但离卫宁儿讲刺绣时的位子最远,明显不是学刺绣坐的地方。
振寰笑眯眯上前,温柔道:“小眠啊,咱们要学刺绣,自然是要坐在学刺绣的位置,咱们跟大家一起坐在那些小凳子上,好不好?”
“那你坐这。”花未眠指指那个位置。
向云松和卫宁儿,甚至还有门口看戏的向云荷,这下子都瞪大眼睛,怎么花未眠一个女人学刺绣,振寰这个大男人也要在场?
但振寰却是十二万分地欣喜加真诚,“小眠想得真周到,那我就跟弟妹要了这个位置了。”
又是天雷滚滚,向云松摸着冷汗离奇不已,“振哥也要学刺绣?”
振寰呵呵一笑,转向花未眠,“小眠说我要不要也学一下?”
这下轮到卫宁儿抹冷汗,松宁绣庄难道要收男绣娘了?向云荷也瞠目结舌,“振大哥可是男人哎,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男人学刺绣!”
好在花未眠顶着一头花草想了想,之后指着向云松,“当初我只要求他媳妇儿把我教会,就算把当初他跟他妹妹骂我母老虎的梁子解了,可没说把你也教会。我花未眠可是讲道理又说话算数的人,不占人便宜。我看你就别学了,坐在一边看就是了。”
向卫二人眼睛瞪得不能更大,居然是这个理由。
振寰笑着点头,真心实意,“小眠真是通情达理,与人为善。那我就不学了,我坐在这里看你学。”
花未眠走了几步,找到张顺眼的小凳子坐下,然后对着卫宁儿一抬下巴,“还等着干啥,赶紧教我啊!”
居然这么急切,不过这的确是花未眠的风格。卫宁儿直抹冷汗,“花嫂子,今天时间到了,咱们明天酉时中开始。”
振寰走到花未眠跟前蹲下,仰头望着她,“小眠,咱们学刺绣,是学生,学生就要听老师的安排,老师说什么时候上课,咱们就什么时候上课,好不好?”
花未眠眉头一皱,“什么学生什么老师,我只让她把我刺绣教会,可没说拜她为师,这个时间要我来安排!”
“小眠想要学刺绣的心,阿寰我懂。可咱们学东西是为了过得更开心快活,现在不早了,今天又赶了那么多路,现在咱们去休息,等明天酉时中,再来跟大伙儿坐在这个地方一起学,这样不是很好吗?”
振寰仰头望着花未眠的眼中柔光四射,两汪深情如初升暖阳温情照耀。他也没说什么道理,就那么蹲在花未眠面前,一手扶着她的板凳,一手握着她的一只手,本着十二万分的真诚,温柔细致又耐心地把卫宁儿说的时间安排重复一遍。
但花未眠却像听到特别通透的道理,歪着一脑袋花草考虑了一下,之后收起乖张的样子,就那么同意了,“你说得也对。”直接站起身来,朝门口大步走去,“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休息,今天的药还没熬呢!”
振寰立即站起来,一拍脑袋,“是啊,药还没熬呢,得亏你提醒我。”他一边抬脚跟上,一边冲着向云松卫宁儿招呼了句“云松兄弟,宁儿弟妹,那咱们以后就做邻居了”,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花未眠的尖细嗓音在大喊,“这都什么时候了,臭小子还在敲打什么?再敲一下我给你们一人扎两针,信不信?!”
振寰在旁边劝阻,“小眠别生气,我去跟两个娃儿说。”
而金木二人似乎还在杠现在并不晚,一边杠一边还在敲打,简直初生牛犊不知母老虎长什么样。
然后就听到花未眠一声“看针!”
向云荷缩在门口一哆嗦,这两人可别为了替她刻床花被花未眠扎成刺猬啊!向云松连忙出门,刚到门口就见到院墙外金木二小子抱头鼠窜而过的身影。
花未眠的声音追杀而至,“跑再快也没我的针快!”过了一息又是一句嗔怪,“哎呀你拉着我干什么,净添乱!”
振寰小声安抚的声音传来,“你跑那么快,这里这么黑,咱俩才第一次来,你要是摔倒了可怎么办……”
“我怎么会摔倒?我摔倒也只因为你拉着!”花未眠气道。
振寰闻所未闻,顾自轻柔安抚,“他们已经走了,咱们把针收起来吧小眠。该休息了,我去把床铺好,你先睡,我再去熬药……”
向云松回了屋,卫宁儿抹了把冷汗,“看来,绣房里的确需要给振哥留个位置。”
她说的是花未眠这个性子只有振寰拢得住,向云松安抚她,“有什么事都跟振哥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向云荷也抹着冷汗,“不过,振哥这么好的人是怎么跟花嫂子这样凶的人在一起的?”
这下几人都沉默了。
睡觉时,向云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往常卫宁儿洗漱完来睡时,向云荷早就困意朦胧或者干脆已经坠入梦乡,今日却是睡意全无。
卫宁儿躺下时,向云荷开口,“嫂嫂,你说,花嫂子从前是做了什么样的大好事,怎么能得到振大哥对她这样的好?”
这个问题卫宁儿也很想知道。她把檀木羽纹簪拔下,对着烛火用棉布手绢仔细擦了擦,端详着上面的“赠宁儿云松”字样,又用手绢包好塞进枕下。
向云荷也不求能得到她的回答,兀自自言自语,“我瞅着,跟振大哥对花嫂子一比,来启明对我就是陌生人,不闻不问,还自以为是。”
卫宁儿也叹气,向云荷来了两个月,来启明真就一点音讯都没有。不过算算日子,秋试还没到日子,来启明会这样,可能因为不得空。
向云荷的语气变得幽幽的,“从前我不知道夫妻之间是怎样的,以为都是我大哥对王氏那样的,以为那样就是夫妻之情。没想到,还能是振大哥对花嫂子这样的……”
她语气里充满羡慕与向往,卫宁儿一时无言,向云荷以为夫妻之情是向云柳对王氏那种,怪不得她在来家对着与向云柳同是读书人的来启明会那么向妯娌沈氏,也就是另一个王氏看齐,才会身不由己坠入那些勾心斗角与虚荣功利之中。
正想说句什么,向云荷又开口了,“嫂嫂,你觉得我二哥对你怎样?跟振大哥对花嫂子比差在哪里?”
卫宁儿无语,向云荷直接就觉得向云松对她不如振寰对花未眠了。她习惯性地想帮向云松说句什么,结果向云荷转过身来先堵了她的话头,“可别说我二哥对你比振大哥对花嫂子还好噢,我可是长了眼睛的,就我二哥那张利嘴,能少怼你几句就不错了,指望他跟振大哥对花嫂子那么跟你说话,下辈子吧。”
向云荷别的事上迷糊,这事上却是看得很清楚。实际上自从向云荷来了之后,向云松已经收敛了很多,在向云荷面前很替卫宁儿留着嫂嫂的面子了,怼她经常放轻了声音或避开了怼。
但前阵子两人年少时代的互怼相处还是刹不住,加上向云松这段时间一直在做那些精细的手工,做得烦躁时他那嘴刀就闲不住,必须拿人消磨。向云荷最初还吃惊一下,到后来也就习以为常。
卫宁儿无奈发笑,“既然你都长了眼睛看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向云荷无言地看着她,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卫宁儿仰头望着帐顶上的花纹,想着这么久以来跟向云松之间的点滴,从年少时代的斗气互怼,到他对她的暖心鼓励,到他偶尔的忐忑询问,到两人之间忙碌配合努力养家的相处,自问应该也不是如向云荷说得那么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