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茵与同门赶到芳菲林的时候，血月已无，天地间泛着刺眼的日光与红霞，芳菲林被笼罩其中，让人睁不开眼。

——像是要将这一林子的血腥尽数焚毁。

有人在唱古人留下的安魂调。

“衣兮青兮，魂兮复兮——”

游荡于世间不安的魂魄啊，快来这里吧。

“百劫历兮，安兮飨兮——”

受尽苦难的灵魂啊，饱饭后，便自行离去吧

“来年投个太平世道。” 白茵如是想。

苍凉的歌声似在天边，却扰得君影心乱。

他本在香榭与月师姐一起撸兔子，谁知忽然来了个不知好歹的武当道士，长手长腿，往他和师姐中间一站，硬是把他俩分开来。

“阿朗！” 月娘一把扔了兔子，扑进长腿道士怀里。

兔子惨兮兮窜进君影怀里，被另外一只一脚踹下。君影惨兮兮地望了望自家师姐，又怨恨地望了望长腿道士。

“我饱了，我走了。”

君影惨兮兮往刀堂走去。师姐嫁人了，虽然因为关先生继续留在暗香，但那个该死的武当成天往暗香跑，不让他与师姐黏在一起，美其名曰，“一直粘着大人是找不到老婆的。”

“可恶！我早就是大人了！而且！”十五岁的小暗香踢着路边的石子，嘟哝，“我才不要老婆！”

“老婆多好啊！香香软软，抱着和兔子一样舒服。”

清冽的声音从屋顶飘进君影耳朵，他抬头，见到一个眉眼鲜亮的白衣少年。这人大概十七八岁，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望着他，乌黑长发随意地拢在肩后，头顶歪歪扭扭戴了一个木制狐狸面具。

“老婆又不如兔子毛绒绒。”

这人见君影抬头，回以一口白牙，旋即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到君影面前，宽大衣袍尽数扬起。

“那狐狸也毛绒绒，你喜欢兔子还是狐狸？”

“狐狸看起来太奸诈，还是兔子可爱。”

来人听了，又咧嘴笑起来。

“这人傻的吧……”

君影不再理他，抱着兔子往刀堂走。可这人却是个蛮不讲理的，愣是跟着他，边走还边唱些他听不懂的歌。

“你是岭南来的？”几年前君影还在各地瞎逛的时候曾经听过这种口音。

“少侠好见识。在下正是岭南而来。”

“你来暗香作甚？”

“卖茶叶。”

“？？”

“顺便看看暗香的美人。”白衣少年嘿嘿一笑，侧目盯着君影头上的兰花，“听说暗香养人，各个都长得和花儿似的。”

“……”

“花儿似的”君影觉得他应该把这人五花大绑扔出暗香——他确实这么做了。

白衣少年蒙圈，他抽出腰间的镜子，照了照自己。

“哪里奸诈啊，这不比兔子好看？”委屈，这小暗仔忒没有审美！

……

其实小暗仔在将人丢出去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看到那人委屈的样子，更加后悔了。其实狐狸挺可爱的。

但是这么说太丢脸了。君影想。还是快点回去的好。

安魂调依旧盘桓在天边，邀八方游魂前来受祭。

云梦弟子翻过一具具残破的尸身，企图找到一两个幸存者。

“这里还有人活着！奇怪，他门好像是进入了心魔一类的幻境。”

在芳菲林的云梦弟子发现了醉生梦死的济世堂众人，他们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要不是还有一丝脉搏，大概就要被人活埋进乱葬岗了。

“赶快带回流云涵雪楼救治！”

阴如玉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站在了一处农田里。此时正值秋季，田间水稻长势喜人，他茫然坐在田垄上，惊觉那些在地头收割的人脸上多了许多表情。

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一切又那么正常——梯田间泛着稻香，男女老少都卷着裤腿，投入秋季繁忙的收割工作中，裸露在阳光中的皮肤黝黑又紧实，让人感受到这个国家跃动着的脉搏。

有人注意到这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上前询问，带着南方特有的口音：“大人哪能在个里坐？”

阴如玉回神，冲来人笑了笑，行了个礼：“闲来无事，出来看看。今年看来是丰年啊。”

那人笑得真诚，露出一口白牙：“是呀！而且今年不用交其他税，总算是有盼头啦！”

“那真是太好了！”

“是呀！俺们都在说凑点银子，明年给村里修个学堂，让渠拉小倌人都去学几个字，要是能出几个秀才举人俺们也就知足啦。”

那人说着，被家人叫回去忙了。

阴如玉立在垄上，吹着暖风，不知今夕何夕。

“地方竟然不额外征税了吗……我怎么记得，前阵子还因为交不起额外征税捅死了一个乡绅的儿子，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

几日不见，朝廷转性了？

“我来这里做什么的来着……”

“嘿！”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阴如玉迷惑转头，迎面撞上了一大捧紫色野花，花香与草香瞬间攫取了他的感知。

一顶斗笠从花束后露出来，紧接着是一双乌黑带着笑意的眼睛、飞扬的鲜红的唇、还有青年耳边簪着的兰花。他依旧喜欢劲装——藏青圆领袍、窄袖、皮革腰封与束腕，端的腰细腿长的、风流不羁。

“给你的。”青年的声音透着亲昵。

“你是……影子……？”他有点不确定，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君影脸上见过如此随意亲昵的表情。

“你今天怎么傻乎乎的，是被我的英姿迷倒了么？”杀手独有的锐利气质在秋日的阳光中淡去，他勾着唇，将一切锋芒化作肆意潇洒的侠气。

阴如玉不说话，凝视着眼前人，有些眩晕。

“我在梦里么……”

“得了吧你，”君影搭上了阴如玉的肩，“是谁前些日子飞鹰来暗香，说要与我浪迹天涯？如今我辞了掌门巴巴跑过来，也不见某人欢迎。欸，老玉，我如今可是无业游民了，你得包养我~我只有你啦！”

兰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霸道地纠缠着他。而君影的声音就在耳边，似乎只需稍稍侧头就能碰到那勾起的唇瓣……

阴如玉的心跳顿时乱了。

“……”

“……好……”

可能真的是梦吧，阴如玉想。

“叮铃——”

铃声从天际传来，划破暗香昏黄的月色与秋日明媚的阳光，刺入沉浸在幻梦中的二人脑中，一声声，无休无止，盖过了那凌乱的心绪。

此刻，十五岁的小暗香正想跑回去告诉那人他其实很喜欢狐狸；田间的阴如玉正冲动着想去拥抱眼前人。

下一瞬，乾坤倒转，小暗香茫然回忆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而阴如玉正慌乱伸手试图抓住那一缕如烟般消散的青年。

“叮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真实的，是潮水般涌入的记忆，那喧嚣的、污秽的、可憎的、可爱的滚滚红尘。

“回来吧。”

五日引梦，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