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中有六名马奴,住三间房。
与晏朝同住的马奴名叫庆遇,一大早,他便悄悄将晏朝拉到一旁,把一瓶止痛的药膏塞到他手里。
“这药是止痛化瘀的,你先用着。”庆遇朝身后瞥了一眼,见叶嵘几人正大剌剌叉着腿,坐在房檐下嚼馒头,并未注意他,才稍稍放下心来,转头继续对晏朝说话,“叶嵘那人脾气不好,你莫要惹他。昨儿个他挨了你一拳,心里必定记着,今日是定要找法子报复回来的。”
晏朝望着掌心里的药瓶,低声道了句谢。他沉默地坐在院中水井旁,一言不发地将药膏涂在颈侧青瘀处。
那是昨日被叶嵘拧脖子时留下的。
庆遇挨着晏朝坐下,回想起昨日他与叶嵘打斗的情景,忍不住杵杵他的胳膊,小声道:“哎,你原先在哪儿做事?功夫不错啊,连叶嵘都打得过!”
晏朝抬抬眼皮,面无表情:“他很厉害么?”
晏朝一向沉默寡言,两人虽同屋,说过的话却不超十句,大多时候都是庆遇一人在自言自语。难得晏朝搭话,庆遇忙不迭点头,又凑近了些,神秘兮兮道:“这话我对你说了,万万不可跟旁人议论,要掉脑袋的。叶嵘本在禁军做事,就连禁军统领容大人都对他青眼有加,后来不知为着什么事冲撞了宫中贵人,陛下一怒之下将他关进大狱,是长公主把他从狱里弄了出来。”
顿了顿,庆遇以手掩唇,故意拖长了调子:“殿下以前很是喜欢他呢,还召他进过内殿。别看他那人性子粗犷,模样倒还算不错,怪不得殿下喜欢……”
晏朝涂药的手顿了下,他微微侧眸,看向坐在檐下的叶嵘。
他五官硬朗,鼻梁高挺,生得孔武有力,素色布衣下,壮硕的肌肉若隐若现。
似是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叶嵘朝他看过来。片刻后,他忽然笑了一下,把剩下的馒头整个儿囫囵塞进嘴里,然后拍拍屁股起身,走到晏朝面前。
“看不出来,有些本事。”叶嵘重重拍了拍晏朝的肩膀,眸光意味深长,“不如我们再比试一场如何?”
他转头,望了一眼檐下坐着的其余三人,不紧不慢道:“他们也想和你切磋切磋呢。”
这是摆明了要以多欺少?
庆遇瞪圆了眼睛。他料想叶嵘不会轻易放过晏朝,必会寻个由头报复,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直白地挑衅。他急忙拽了拽晏朝的衣袖,不住地冲他使眼色。
晏朝扫了一眼压在肩头的那只大手,平静地将药瓶收好,然后站起身。
那三人已朝晏朝走来。
庆遇急得直跺脚,本想上前拉住晏朝,被叶嵘瞪了一眼,只好讷讷收回步子站在原地。叶嵘在这后院一向作威作福,他虽不像其余几人那般对叶嵘阿谀奉承,但也不敢惹恼了他。
晏朝安静望着面前几个身形壮硕的男子,唇畔浮现几分冷笑。
不过是些三脚猫的功夫,便是再来十人,也不值得惧。
只可惜他身上有伤。
那便拼个两败俱伤,也不算输。
挥拳之声在这方并不宽敞的后院中响起。
两个小宫女手里捧着新摘洗的蔬菜,正要往小厨房送。瞧见这副情景,惊得脸色煞白,险些喊叫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叶嵘喘着粗.气跌坐在地上,用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一抬头,见一道熟悉人影正转过廊角朝后院走来。
叶嵘一惊,顾不得满身狼狈,急忙起身。
“殿下!”
宋落疏疾步走过来,一眼便看见水井旁的晏朝。他的布衣上血痕斑斑,鬓发也有些散了,几滴血沿着他苍白的唇瓣缓缓滑落,留下逶迤的痕。
一双澄澈如琉璃的眼望着她,似是没料到她会来此,有些错愕。
宋落疏松了口气。许是那两个小宫女惊吓过度,所以夸大了几分。
晏朝很快回过神来,忍着身上的剧痛,艰难朝她行礼。
“奴拜见殿下……”
宋落疏拍了拍他的脸,温热的。她再伸出指尖去探他的鼻息。
晏朝的睫毛不自然地颤了颤。
他能清晰地闻到她指上沾染的脂粉香气,甜的,软的,令他有些晕眩。
他忍不住偷偷嗅闻,然宋落疏已经起身。她身上的香气,须臾便被风吹散。
晏朝望着她转身的背影,垂下眼睫,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失落。
这时,宋落疏已经走到叶嵘面前,她环抱着小臂,冷眼看着跪在脚下的人。
叶嵘垂着头,盯着视线里大红色的牡丹宫裙,嗡声解释:“殿下,并非是奴要打他,是他几次三番挑衅奴,奴才……”
“叶嵘。”宋落疏沉声打断他慌乱的解释,一字一句道,“平日里你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今日这桩事究竟谁对谁错,本宫也不想过问。本宫只要你记住一句话——”
她顿了顿,抬脚踩上叶嵘的手,用力一碾。
“若是把梨白弄死了,你也不必活了。”
叶嵘愣了愣,一股巨大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连手上的疼痛都忘却了。自来到长乐宫,纵使知道他总是欺负旁人,公主对他也一向纵容。可今日公主竟为了那个新来的马奴如此严厉地斥责他……
他咬紧了唇,压下心底的不快和愤懑,闷声道:“是,奴谨记。”
晏朝离得远,并未听见宋落疏说了些什么。他跪在犹带潮湿的泥地上,悄悄望着那道着红裳的纤丽身影,想起那日她坐在榻上,穿着的也是这样一件漂亮的红裙。
娇贵艳丽,天姿绝色。
万物风华,不及她抬眸惊鸿一瞥。
回过神时,宋落疏已不在院中。琼花走到他面前,客客气气地说:“随我来。”
*
殿内,檀香依旧。
两个小宫女恭敬跪着,正低头为宋落疏捶腿。
晏朝记着规矩,在榻前跪下来,伏地行了跪拜之礼。宋落疏瞥他一眼,扬扬手,小宫女立刻识相地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衣裳脱了。”宋落疏语调懒散,指间翻着一卷书册,另一只手去小桌上的瓷碟里拿了枇杷来吃。
晏朝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本还在想宋落疏唤他过来会不会是为了叶嵘的事,可她一张口,竟是要他、要他在这里,当着她的面,脱衣裳?
半晌听不见动静,宋落疏抬眸,有些不耐烦。她拿起一方干净的帕子擦拭着指尖染上的枇杷汁,蹙眉,耐着性子再重复一遍:“听不见么?本宫让你把衣裳脱了。”
对梨白,她实在太有耐心,这不是一件好事。
可一看见那双湿漉漉的漆眸,她心下便有了几分不忍。罢了,他不懂规矩,多教教便是。
晏朝感觉到一股灼热攀上面颊,迅速蔓延到了耳根。想起那日在殿中挨的巴掌,他闭了闭眼,不想再惹宋落疏生气,手指犹豫地挪到腰间系带上。
一咬牙,带子扯散,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上裳从肩头褪落,柔软地堆叠在腰间。
晏朝低着头,脸红得快要烧起来。
堂堂东郦二皇子,何曾做过这等在女子面前脱衣之事?
察觉到少女注视的目光,他的面颊愈发滚烫,甚至,连身子也烫了起来。
宋落疏审视着面前这具布满伤痕的身体,有些伤处已经结了痂,有的则是新伤,挂着细碎的血珠。
她心想叶嵘还真是性子不改,下起手来没轻没重。那几个马奴大多都挨过叶嵘的揍,她并非不知道,只是懒得管这些琐碎小事。
那一日她在后院试马,不慎崴伤了脚,当时只有叶嵘在侧,她便让叶嵘扶她回了寝殿。不曾想,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竟成了叶嵘立威的倚仗。
宋落疏默了半晌,合上手中书册,随手抛到一旁,只穿了罗袜的足从裙裾下探出,踩在干净的软木地板上。
裙裳拂动。
晏朝心跳如擂鼓,紧紧闭着眼睛,只恍惚嗅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气。
宋落疏已绕到他身后,去看他的脊背。
许多旧伤重又裂开,模糊的血肉,青紫的瘢痕,交错在原本白皙的肌肤上。
她俯身,指尖顺着他脊背的曲线,自上而下,缓慢地划过。
少年的身体在她的指下轻轻战栗着。
乖顺,服从。
破碎,凌乱。
是苦肉计么?
这些年,想方设法往她身边送人的可不少。
窗子开着,春雨微凉。
湿润的雨丝扑进殿中,宋落疏凝眸,似有所思。她缓慢地拾起晏朝褪下的上裳,重又拢住他的脊背。
“殿……殿下……”
晏朝慢慢睁开眼睛,漆眸无措地眨动。
今日的殿下,似乎与那日不同……
宋落疏收回了手。她起身坐回榻前,重新拿起那一卷厚厚的书册来看,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明日本宫要去一趟云裳阁。你也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