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其上内容有多引人入胜,奇巧绯丽,侍从自然无从得知。
众目睽睽之下。
众人正瞥到紧要关头,视线已然顺着书脊爬上纸页,就差临门一脚。
从门扉骤然扑出一个窈窕身影。
轻飘飘覆盖在书页上,姿态虽散乱,却不显狼狈,轻轻巧巧遮蔽所有窥探的视线。
扑出的人影正是李漼渊。
仆从见主子火急火燎的姿态,不由心生纳罕。主子将书册扔出窗外,又珍宝似得捂在袖中,揣在怀里,恨不得藏在无人之处。
像极了藏宝之人。
不由得连连感叹,目露钦羡,心道主子又觅到一绝世珍宝。
却是不知,李漼渊忍着极大的羞耻心,拾起这不堪入目的画册,甚而捡物的指尖微微发颤,浑身上下绯红一片。
多亏今日他衣着齐整,闲散遮在衣袖下的腕骨白里透着皮肉的红意,发颤的指尖透粉,摁在略显粗粝的纸页上有种惊心动魄,脆弱动人的美。
他取下画册,慌不择路折回屋内,不料临门一滑,身形陡然一歪,通红的额角和耳尖拨开层层发丝,跳脱出来。
将主人无处安放的羞怯,从不示人的绮丽之姿展露无遗。
侍从震惊之余,不忘关怀主人安危,方才传信的黑衣侍从悄无声息落在窗外,低眉敛首两叩窗舷,“笃—”声落定。
传来主人嗓音,慌乱不安,极力故作镇静。
李漼渊心中一紧,陡生行坏事被人抓住的紧迫和紧张感,一时语无伦次,片刻静默后,他清清嗓,道:“我无事,你且去请荀医官来,道我对他带来之物颇感兴趣。”
侍从领命,便要告退。
李漼渊又一句话追出来:“只说这一句,其余莫要多言。”
侍从虽疑惑不解,也不敢多问。
隔两息,直到耳边听不见一丝动静,李漼渊直觉侍从离去,心弦松快,觉察自己还如珠似宝般怀揣画册,登时手一抖,又将之扔出。
画册在空中滑出弧度,落到床榻上,李漼渊神经一紧,忙不迭将它从床榻上扫下。
视线触及翻开的艳色逼人的画彩,经由画师绘出的美妙绝伦的春宫图,陡然被灼一般,侧首扶额,浑身上下恨不得红个透彻。
约莫一炷香。
荀医官推门时,被屋内稍显兵荒马乱的场景惊了一下。
不待他发问,倒是李漼渊先发制人,扬声作咄咄逼人状:“荀子正,你最好有个万无一失的由头,让我寻不到你的错处,如若不然,我定与你割袍断义。”
“追杀你。”
他语气堪称恶狠狠。
荀子正眉梢轻佻,悠悠哉哉转悠一圈,未寻到早先带来的画册,装模做样摇头叹气:“小见澜,为兄我尽心竭力,怎得你还不领情?”
“唉,你怎样我可都管不着,早知你如此不待见我,为兄我便不讨人嫌来走这一趟。落不着好不说,还白白惹着你厌。”
“可惜了那十两一册的《风月》鉴和为兄的一番美意,谢画师的消息和行踪,想必见澜不需要呢。”
荀子正生了一副朗月清风,俊逸非凡的皮相,然无论出自口舌的话,还是呈在面上的笑,都透出促狭之味。
“见澜若说句软话,唤句兄长来听听,不然,为兄可便走了。”
李漼渊触目,只觉得内心火冒三丈。
面上却还扯出个假笑,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齿道:“荀子正,你最好祈祷,有朝一日你不要求到我面前,我定然礼尚往来,我的,好,长,兄。”
荀子正开怀大笑一声,极为畅快:“小见澜,你这性子,果真同幼时一般可爱。”
他敛了敛神情,稍稍不那么惹人厌,李漼渊恹恹道:“荀子正,你同少年时,一般无二的讨人厌。”
“明明可具实告我谢画师其人面貌,性情如何,非要逼我看一本避火图?荀子正,你可真……”
李漼渊稳坐窗下,外间天色不见一丝星子,惨白的瘦月挂在天幕,浓黑如墨。
琉璃灯的烛火映在他面颊上,暖融融的,带着一丝逼人的艳色。
“言归正传,谢画师是何人?那画册子描摹人物虽传神写实,意境堪称靡艳摄人,品相技艺都属上等。”
“我虽不通丹青,也知作为一介春宫画师,这行当见不得光,惹人诟病,难登大雅之堂。怎得谢画师此名号人尽皆知,又从你嘴里说出来,颇为神秘。何况,依你方才所言,此人有神通,可绘人所思所想,及梦中人?”
“这是何意?”
荀子正笑语:“字面意思。”
李漼渊难以置信:“如何可能,并非我不信你所言。而是脱离实际凭空造物之能,非凡人所行,这谢画师难不成是神仙不成?”
思量片刻,他再次补充道:“那不是神仙,是专程装神弄鬼的神棍吧。”
荀子正摇头,故作高深道:“千人千面,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谢画师,安知谢画师不具此神通?”
李漼渊心中觉得荒谬不堪。
这同向方士寻求长生仙丹,却是一厢情愿的自寻死路有何区别!
他虽清楚,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此话。
荀子正道:“何况,我又并非与你胡言乱语,口说无凭,有实例佐证。”他将他打听道的几桩事情,巨细讲述,声情并茂,绘声绘色。
李漼渊越听越觉得,谢画师此人段位极高,不好应付。
他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可架不住荀子正用着循循善诱的语气:“两日的时间,凭寻常手段,可寻不到你心心念念的那位仙女姐姐。”
见李漼渊默不作声。
他语气上扬,夸张道:“难不成你犯了世间男子的通病,喜新忘旧,知难而退,见异思迁?”
李漼渊紧攥拳头,忍无可忍:“荀子正,谨言。”
荀子正自然接道:“我又不是慎行,要谨言作何。”
他在李漼渊奋起伤人之前,慌忙将鱼饵洒下:“见澜,我自是知晓你的为人,必然要寻到人的。”
“如此,试上一试又何妨?你只管自始自终清醒自持,任他狂风暴雨,天花乱坠,岿然不动便可。如若这谢画师果真如传言所说,通鬼神异,绘梦中人,达成所愿岂不近在咫尺?若是空有其名,交由官府惩处治罪。”
“百利而无一害不是吗?”
李漼渊沉默,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荀子正提议,可谓,一击必胜。
现下,唯一的困境,传言谢画师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如何寻到这位谢画师呢?
翌日。
百琲和黎生大婚前一日,街头人头攒攒,吆喝不断,穿着红服的侍从设摊施粥放糖,满面喜色。百府张灯结彩,红绸漫天,终于蔓延到外面,向外人彰显百家主事人大婚一事。
可谓热闹喧天。
宋蕤立在窗下,洗净手上沾染的墨痕,将两幅画装帧分装。一幅上细致寄红绸,连同她早先备下的贺礼,两大匣一同交至百府来的仆从手中。
另一幅画孤零零躺在桌案边缘,连同红底描金请柬。
她正出神,窗扇“吱呀”一声被推开,灿烂却并不灼热的光线投射进来,刺得她干涩沉重的眼皮一阵发酸,险些落下泪。
她眯眼望去。
宋简立在窗外,又黑又长的头发垂下肩头,沿着挺直的脊背一泻而下,虽散乱却不难看的样子。他脸色虚弱,透着些苍白,白色单衣沿着手腕垂下,在劲瘦的腰肢处被束起。
“皎皎。”
宋蕤显而易见地怔愣一瞬,视线在宋简身上梭巡一圈,又回来自己身上。
在她印象中,他从未这样堪称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她面前。
因着昨夜之事,她语气不冷不热:“阿兄,这是作何?”
宋简手中捏着一把木梳,见宋蕤兴致不高,脚步微微后撤半步,将手往后藏了藏,犹豫道:“无事,只是看有仆人出入,想来看看你。”
他又后退半步,垂落的衣袖遮住手心木梳,转身要走。
宋蕤知他想求和,虽心下对他昨日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作风格外不满意,但眼下又不能真要他走,唤道:“回来。”
宋简脊背僵住,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宋蕤好气又好笑。
干脆打开房门,去到他身边,从他手心中挖出梳子。不敢再逗他,怕他情急之下,又将自己缩回壳去:“不是来道歉吗?为何又走?”
“皎皎。”宋简语气有些局促,欲言又止,止欲又言。
道出一句:“我偶然瞧见,别人家的兄长,是会给自己妹妹梳头。”他抬眼,落在宋蕤发间,语气落寞:“可你不需要我。”
宋蕤颇感意外,属实没料到他此番堪称温柔小意的行动。
“怎得不需要,可需要你呢。”
肢体有时候是比口头上语言快得多的。
宋蕤本意是欲表述自己并未梳齐整,要宋简重新来过。抬手时,手指却有独立思想一般,将头上发饰一股通通脑薅下。
动作之急切,甚至带下一缕碎发。乱发飞扬中,宋简眼眸微微瞪大。
这下宋简失去拒绝的理由,被宋蕤揽住衣袖往房门里带。
在转头一刹,宋蕤忍不住龇牙咧嘴,偷偷揉了揉后脑扯到的头皮。
宋蕤打定主意,无论宋简手艺如何,成品如何丑陋,她都要表现的欢天喜地,不辜负来自兄长的一番关心。
最为重中之重的是,若定要给予肯定性回馈。这样的话,日渐精进,日后仍会有这样美好的福利。有利于增进兄妹间情谊。
宋简像对待不世珍宝,神情格外专注。
手指修长,指间生有薄茧,低眉敛目眸光深邃,不似舞刀弄枪的,倒像仗剑走天涯的书生。梳妆绾发的姿势竟称得上娴熟,指根穿梭在宋蕤发间,如穿梭翻飞的蝶。
宋蕤一时看呆。
冷不防宋简问道:“皎皎,你当真打定去东都?”
宋蕤:“当着,这一遭,无论是福还是祸,我都要试上一试。”更何况,宋简身上的毒,并非无药可解,置之不理却可要他性命。
宋简不再多问,指尖利落打了个结,姿势锋利,好似在收割性命,杀人越货。
宋蕤:……
他搁下发梳,顺势拿起另一幅画轴和请柬,同宋蕤道:“东林山涧,我去去便归。”
宋蕤虽忧心他身体,也没出言阻拦。
宋简来去匆匆,归来时带回一条讯息,堪称麻烦。
“东都李氏请你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