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宁俯下身子平视她,声音依旧柔和安定,奇妙地让江菱的心也一同落定:“娘子没有过错,亦无需拿旁人的过错来责难自己,倒是今日是我无能,出此下策有损娘子名节。”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娘子亦不必以此牵绊住自己,天高海阔,娘子仍可自行去留。”
“我明白今日郎君那番话是权宜之策,江菱心下只有感谢,并不气恼,也并无攀附之意。”话落,江菱抓住了他的袖口,一只手拨开帷帽白纱,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但是江菱心悦郎君为真,初入扬州杏花荫下一相逢后再难忘却,也当真想嫁与郎君为妻。”
她看到眼前之人向来平静的眸子中惊起波涛,其中含着几分慌张,如玉的脸庞上泛起几抹嫣红。
雨声忽急,周伯宁也随着频降的骤雨心绪翻涌,青灰色墙内是方才的波谲云诡,墙外是连绵阴雨,唯有她的眼睛,一如初见晴空。
扪心自问,自己的请求当真一分一毫的私心也没有吗?
明知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若贪著生爱,则为所烧,然而人是肉体凡胎,当真能免俗吗?
只是自己此番早已卷入政局,同自己一道,只怕未来难免艰险重重。
周伯宁注视着她的眸子:“此番菱娘子也见到了,当今时局动荡,我一族已然入局,只怕未来难得安宁,若是获罪,更是要株连九族,你当真……”
说起来,人心也是复杂至极,他此刻无比希望她拒绝,随后自己找个由头送她出城,往后天高海阔,无忧无虑,可是他心下又隐隐闪现出一丝卑劣的期待,有个无法忽略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回响,他在期待她能应下。
“我不怕。”江菱牵住他冰冷的双手。
一股暖意自指尖传入心田,明明离梅雨季结束还有些日子,心间却仿佛早已窥见晴空。
周伯宁撑开油纸伞,江菱放下帷帽白纱,钻到伞下,若说起来见面也才不过两三次,二人却仿佛有着超越任何人的默契,或许这就是所谓“宿缘”?
就比如他知道她又忘记带伞了。
“我送菱娘子回去。”
“好,夫君。”
看着他通红的耳根,江菱不禁笑出了声。
周伯宁将伞倾向江菱,雨水淋湿了他半边衣袖,紧贴在肌肤上,粘腻难受,只是听着她此刻的笑声,这些也并不值得在意。
漫天烟雨中,天青色油纸伞绽开一片晴空,如今这片晴空下,是二人并肩而行。
即使未来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即使又忽然想起来扬州城外道士的谶言,此刻,至少仅在此刻,一切都格外美好。
穿过丛丛在烟雨中散发着明亮光彩的紫阳花,就到了醉仙楼,江菱将周伯宁拉入檐下,用帕子替他擦去雨痕。
掌柜推开门,迎了出来,神色略显凝重。
分明尚未出夜禁,城中街道竟然能听到频频传来的马蹄声,再合计着今夏忽然涨上去的税收,他早上特意派人去打探了一番。
各中缘由他并不清楚,只是打探到了人马是从国公府中出来的,且未逢大灾,城中今日却大开粮仓,实在诡异。
掌柜看着江菱身边衣着不凡的郎君,此前并未见他与菱娘子有过往来,只怕也是同国公府昨日骚动有关。
人在商场,人情其次,最重要的是把握风向,趋利避害。即使心下怜惜菱娘子年幼丧母,也希望能在力所能及范围内照拂一二,但若是有一分一毫同政局有关,那恐怕这里不能再留她了。
掌柜开口,他知道若是昨日当真有动荡,也不可能有人细说,因此他只问了一句:“陆某听闻夜禁期间有人策马自国公府出,菱娘子可知晓其中原委。”
江菱点了点头,不愿欺瞒。
掌柜长叹一声,神色中有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愧疚:“那恐怕这里不能再留菱娘子了。”
“一直以来承蒙掌柜照拂,江菱感恩在心,其中原委不便细说,但若给醉仙楼招来祸患,也是江菱所不愿,掌柜且容我拿些东西,今日便走。”江菱也能理解他的担忧,趋利避害才是人之常情,她并无不悦,也不会怨恨。
掌柜心里反而没来由的更加愧疚,说了句“对不住”后,垂目作揖退下。
周伯宁心下关切,问道:“菱娘子可有其他落脚的地方。”
“嗯……”江菱沉思起来,这个季节往来客商不少,加上国公加严对城门管控,只怕去驿站找落脚的地方也有些困难。
她手指绞着帕子,也有点发愁:“找找总找到的吧……”
“不若来周府暂住几日,待找到住所再……”话还没说完,周伯宁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说出如此轻薄话语。
还未待他辩解,江菱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伯宁告辞先行一步,将自己的令牌交给她,让她先入府歇息,自己则向西而行,满腹忐忑地前往莲台寺同师父请罪。
本是打算此番与慧心法师断绝师徒缘分,免得祸及莲台寺,却没想到师父笑而不语,反而让他莫要忧心此事,回去同周长史细细谈论。
说起来慧心法师与自己的阿耶应当也是熟识,往来周府时和阿耶也偶有交谈。
其实还远不止如此,连作供养的良田,一部分也是阿耶以自己的名义捐献入莲台寺。
先前本以为阿耶同师父有所往来只是为了布施之事,如今经此一遭,才发现只怕其中更有深意。
周伯宁方准备告辞之时,慧心法师颇有深意地嘱咐了他一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譬如世间美玉常有瑕,满月亦有缺,既然生于俗世,想不染分毫尘埃,注定不可能。”
周伯宁尚不能理解师父之言,方准备请教一二,回首却见慧心法师早已隐入山门,只得满怀疑虑地离开。
他只是感觉师父今日有些陌生,也可以说本以为往日处在澄澈明净的溪流,如今才发现周遭一切曾以为清澈见底的溪流都汇聚成深潭,幽深可怖。
好像周遭所有人除了表面上做的,心下皆另有想法。
天空依旧不见放晴的架势,周府比起安国公府简直可以用荒芜来形容,门口长着野草,石阶上遍布青苔,木门上还长着点点霉斑。
推开门也只有一二侍从,府宅规格全然不似三品大员。
后院传来了泠泠琵琶声,是从未听过的曲调,让人联想起梅雨过后万里晴空。
循声绕过遍布金簪草的小径,周伯宁看见江菱穿着初见那日藕荷色儒裙坐在回廊里,怀抱着琵琶沉浸在乐曲中,在她身侧垫着手帕,手帕上花狸怀抱两只方长出绒毛的小狸正在酣睡。
心下不知怎得,忽然安定下来,幽暗深潭又变成了静谧流水,连时光也格外怜惜此刻,不禁放慢了脚步。他隔着狸奴,悄声在江菱身侧靠着深褐色柱子坐下,迟来了数年的疲惫侵袭脑海,在湿热的室外和并不舒适的坐凳上反而安睡。
一曲终了,江菱甫一转头,只见青衫郎君眉间少了醒着时那一分若隐若现的疏离,纤长的睫羽在他柔和的面庞上洒下阴影,呼吸随着身侧三只狸奴一同起伏。
虽然常说今朝离别后,慎莫动哀弦,弹起阿娘留下的曲子的时候,也总是想象着朝阳初升,只是心下却愈发寂寥。
此刻心情却格外不一样,只感觉像是跌入了羊绒布里,柔软缱绻,让人不禁联想到了“永远”“一生”等美好字眼。
她看了看身边一人三狸,圆圆的杏眼弯成了新月,又拿起拨子弹起“苏利亚”。
阿娘说之后这首曲子该怎么弹,都该由她来定义,那现下,她觉得这首曲子应当如方出梅雨时升起的朝阳,像温热的羊绒布一样拭净水汽,柔软干燥。
墙外传来一声马匹嘶鸣,随后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渐近。
脚步声没入细雨声中,周长史在檐下站定,一时恍神。
琵琶包着青花布依柱而放,宴席上的琵琶女侧卧在回廊坐凳上,乌发同花狸绒毛交织在一起,另一侧,向来为人重礼谨慎的儿子,竟然靠在柱子上睡梦正酣。
说起来与夫人未生龃龉之时,盛京府宅游廊坐凳上,同样的傍晚,同样雨水淅沥,夫人也曾卧在他膝上,那时他还有兴致吹一吹横笛,同卿卿共赏细雨。
如今再回想起来,一切竟然都恍若隔世,也分不清究竟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他忘性太大。
虽然因着记忆涌上心头,百感交集,但他向来最擅长将思绪牵回正轨。
先前怀疑宴席上的琵琶女是安国公派来的探子,只是据他今日查到的,她与国公素不相识,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安国公派来的。
只是有一疑点,她虽在醉仙楼中演奏琵琶,却并非贱籍,反而是良籍。当今景朝,良贱之别严格,在身份上如此反常,只怕她身上应当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这个秘密与当下要事无关,再探查也只待后日,如今住到眼皮子底下,也可叫人监视一二,防止徒生是非。
若挖开秘密后是机缘,自当把握住,若是恶缘,待到后日偷偷除掉,旁人也无可奈何。
青云之路,只要云上净土,云下堆满血肉也无妨。
他心下定了定主意,轻轻拍了拍周伯宁的后背,叫他来正厅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