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某个的夜里又下起了一场雨。

夏油杰觉察到的时候，夜里最明显的声音除了伴随着雨滴落在房檐窗台与周围草木的沙沙声外，飘斜的风正敲在宿舍走廊的窗户上，晃动着有些老旧的玻璃。咒术总监部改革后，对于未成年咒术师的教育与看护上比较之前要严格有序了很多，关于东京校区里术式特殊的一年级生，他们也尽可能保证他们有一个相对轻松的学习环境。今年没有什么大的灾害和事故，加上神社本厅派巫女介入薨星宫，咒灵产生的数量有个相对的抑制，咒术高专在总监部的监督下放给学生们的祓除任务也少了些。尽管任务难度实际还是挺大的。

昨天完成了祓除一级咒灵的任务后，赶上了周末，夏油杰和五条悟两个人窝在宿舍里玩着新入手的一些游戏光盘，试图把每个游戏的成就都刷到。硝子对游戏没什么兴趣，她的术式太稀有，即便任务量相对而言减轻了，她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是很多，跟着他们随便玩了几把，人就被喊去医务室帮忙了。

硝子没有再回来。在等夏油杰和五条悟把一个游戏刷了十几二十周目达成满成就后，没见来人回来，而外面的夜空太过黑沉，陪着好友玩了一天游戏的夏油杰也累了，把游戏手柄一丢，挥手离开了五条悟的房间。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游戏里还在大声播放的音乐声也被关在另一个世界里。

咒术高专的地理位置在郊区，相对于都市而言，这里本身就是一处静谧之所，到了夜里众人酣睡的时刻，有时甚至会感觉这方世界唯己一人。人都是需要抱团的，同类与同类在一起，才能认同自己的存在，可是，咒术师们死的时候，常常是一个人的事情。夏油杰觉得，自己不算孤独吧，但一个人时，也总有随时沉入黑暗的念头闪过。

回到自己的房间，夏油杰找出自己最近没有吸收的咒灵玉，顿了顿，而后一口气把它们都吞进了身体里。咒灵玉不像食物，如果觉得痛苦难熬还能吐出来一滩酸臭的东西，那更像是一种石头，从舌面划过，连人类最基本的舌咽反射都没有办法抵抗术式对此的吸收，他得像是不知疲倦的苦行僧一样，把一颗颗坚硬的石子咽进肚里，任那些石子划破自己的肚肠，内里一堆烂肉，表面无波无澜。在痛苦中掌握这门绝无仅有的术式，仿佛在修行中成佛。

可精神已经厌恶了这种源自咒灵的脏臭酸苦，他不可自持地发出呕吐的声音，明明他形成咒灵的咒力是没有味道的，可那股味道就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侵占了，有那么一瞬间，夏油杰会以为，自己也是那些丑陋的咒灵，总有一天是要被悟祓除的，否则他怎么能解释吸收掉他们的自己呢？

卫生间里，一片黑暗，没有光的地方，夏油杰的眼睛就看不见镜子里因为吸收咒灵面容狰狞丑陋的自己。他摸索着从旁边的置物架上取下一个盒子，拿出里面的香烟，点燃——

暖色的火光乍地照亮少年疲倦的面容。

“呼——”倚着洗手池，夏油杰指尖夹着的红色火星闪烁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烟气。他果然还是很讨厌香烟，无论什么样价位的香烟，入口的时候都难免使得口中一片酸涩，让那些物质缓慢地进入咽喉、肺脏，烟草焚烧过后烟气返上来的焦臭是所有刺激留下的最后产物，像商铺排放油烟处的黏腻污垢，挥之不去。这样，夏油杰顺理成章把一种讨厌的事物套在另一件讨厌的事物上了。

晴世喜欢抽烟吗？她手里的药烟，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臭味呢？她在抽烟的时候，脑子里会跟他一样想着什么东西吗？跟着悟还有硝子待久了，夏油杰也能大概知道，人的大脑是有防御机制的，遇到痛苦或者不能排解的事情，大脑为了保证身体还能正常运行，会分泌多巴胺、肾上腺素各种各样的物质来调节，也许是大脑也知道自己喜欢晴世这件事，这种时候，脑海里想到的都是晴世的样子。一起做任务的、一起去玩的、待在一起的，最深刻的，就是他亲眼看见的，晴世在雨中吸烟的场景。

借着脑海里那股势头，夏油杰飞快地把手里那根烟抽完，去男生宿舍公用区域翻出一罐自己做的糖渍柠檬，给自己泡了一杯柠檬水。

等水烧开放冰块的时候，他忽然一愣，喃喃道：“大半个月了……”

他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晴世了。

换个说法，晴世已经离开咒术高专大半个月了。

感觉比以前他们放寒假、春假、暑假不见面的时间还要长。

相思积岁月。

大家都很想晴世。他也好，悟也好，硝子也是。

神社本厅在晴世离开的那天专门派人去她的房间清理了一遍，属于她的东西除了放在公共区域冰箱里没有喝完的腌梅子，其他的都已经随着她的离去一并带走了。可是那间宿舍仍然是他们三个时常回去小坐的秘密基地。

这夜，夏油杰一个人悄悄去往了那个房间。

夜里的秋雨下得正起劲，他没有打伞，顶着迎面而来的风和雨，踩着雨水和草地走到房间后面的窗边，他像是习惯了进去先敲窗的动作，手指轻敲了几下玻璃，随后身手灵活地翻了进去。

房间里一些家具盖着防尘布，已经没有属于晴世的气味，在寒凉的秋夜走来这里的夏油杰四肢被风雨吹得泛凉，可是站到这里，心底柔软。站在这里的窗台，感受着记忆里晴世在此处的模样，之前的痛苦似乎也得到了缓解，夏油杰立在窗台边，窗外的草叶落了一地，他不知待了多久，借着些微光亮，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沾上窗台汇成水滴的雨水，重复地画着一道又一道的线。

はるせ、晴世。

晴世不是离开后便杳无音信。他们有联络的社交账号，悟还拉了一个四人的讨论组，每一天发生了什么都可以在里面说一说，晴世不常在线，但有时间的时候，也会回复几句话。

私下里，夏油杰每日都有和晴世联系，他和她说了许多咒灵任务的故事，聊起很多地方的景色与美食，晴世都一一看完回复，说她在神社履行着濡鸦巫女的职责，每日都在修行，偶尔家里的弟弟回来看望，读了哪几本书，推荐他也试读一下。有时在赶往下一个咒灵任务地点时，夏油杰拿出手机看见晴世拍的插花，忽然会有一种冲动。

不如把那些危险可怕的咒灵暂且放下，安安静静地看晴世读书莳花。

——

“啊……”五条悟仰天长叹，“我讨厌新加的思想课，那些书读起来真的很没有意思。”

硝子不置可否，但她不爱写作业也是真的。两个人盯着夏油杰手里还在写的阅读笔记，很明显，他们两个打算直接抄了。

“读这些书又没有坏处。”夏油杰低着眼睛，把自己对于书中一段文字的理解写了上去之后，画上句号放下了笔，将作业递给眼巴巴盯着自己的两个同期，“不要抄得一模一样啊。”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五条悟摆摆手，跟硝子头挤着头拿出铅笔开始抄起来。这一刻，他们两个就像是国中不好好听课的学生，手里的铅笔随着动作晃得飞快，估计写出来的字不太好看。

夏油杰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扭头看向外面还挂着几片黄叶的大树。

沉默了一会，夏油杰突然道：“喂，悟，明天的课，我不想上了。”

“嗯？”

五条悟和硝子在抄作业的间隙里异口同声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我要……去一趟水笼神社。”

一听到水笼神社，五条悟就像是听见罐头盖子响的猫猫，手里的铅笔一丢，搬着椅子凑上前去，发出一连好几个问题：“欸？欸？水笼神社？哦哦我晓得我晓得，晴世似乎就在那个地方欸，杰真的是要去找她吗？对了对了你们之前真的是在谈恋爱吗？已经是男女朋友了吗？我和你不是挚友吗？为什么你和晴世一直没有告诉我？大家都知道了的事情杰你居然都没有告诉人家！为什么你会和晴世谈恋爱啊？仔细一想，难道是因为你喜欢的青山知可子有些地方和晴世也像吗？”

听到“杂志”这个词，夏油杰发现硝子也抬眼看他了，眼神沉沉的，低声重复了一遍：“青山……知可子？”

“是哦是哦，想不到吧，杰的审美是昭和时代的女性哦，那个……”五条悟一脸兴奋，可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一旁听着额头血管直跳的夏油杰已经伸手决定把五条悟这个读不懂空气的家伙按进课桌里。

“嚯——”硝子点点头，拿手机查了一下“青山知可子”，随即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没过五分钟，课室的半边被两个男生打没了。

高专结界陌生咒灵侵入的警告陡然响起，硝子直接拿起夏油杰的作业跑路。

第二日，三个人带着简便的行李直接逃了课。

第一次来找水笼神社，以为会很顺利的开头却是频发意外。水笼神社似乎有什么特殊的灵力结界张开着，夏油杰的咒灵和五条悟的六眼都没能确定准确位置，他们试了挺多方法的，光花在路上的时间就有三四个小时，最后硝子忍无可忍，直接去附近问路顺带买了个地图，到车站对着路线图找到具体下车地点。原本五条悟想带着人坐咒灵酷炫登场，结果大家还是坐上了略显拥挤的电车，再换乘公交车，而后再换乘近一个小时才来一趟的乡村汽车。

一路上，他们从身边的游客口中听说了水笼神社新来的“晴世大人”如何如何的厉害，本来打算排个队给个意外惊喜，谁知一行人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错过时间，神社里的神职人员语意委婉地准备将他们劝走。

五条悟能受这委屈？他直接大步流星向晴世的方向冲去。

“哟，晴世，我们来见你啦！”

他不愧是读不懂空气的杰出人员。

晴世见到来人，整个人愣在原地。

她在御澄中修行，身上只穿了一件襦袢，经水打湿，柔软的布料贴合着肌肤，在漫天茜色余晖里，衣衫濡湿处隐隐透着红。夏油杰心里很清楚，这怎么看都不是一个适合见面的场景。

五条悟毫无察觉，他见到了水潭中心的晴世，蹲在水边，手掌放在嘴边，大喊：“喂——晴世，是我们啦我们，几天不见你就不记得我们了吗？看到我们你开心吗？”

看着向后退走的夏油杰和硝子，晴世笑了一下，她没有动，而是远远地朝五条悟喊道：“你能看到旁边的鸟居吧？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就是一个水潭吗？你们还要专门设个没什么用的结界。”说罢，手还在水里划拉了几下，五条悟手掬了点水凑近一看，“有灵力与咒力混合？”

闻讯赶来的水笼雫手里抱着【翳】，见状，直接被气到深吸一口气，“太过分了！五条家的神子，擅闯水笼神社的禁地，不仅惊扰水笼神，还污染御澄，打扰晴世的修行！”

“大家，全部戒严！”

兵荒马乱中，晴世披上水笼雫递过来的【翳】，随即走到被团团围住三人面前，其中的五条悟仍旧嬉皮笑脸，似乎还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家伙对他义愤填膺。

四目相对，晴世直接一巴掌拍在了五条悟的后脑勺。

“啊疼！”

“稍微给老娘尊重点神社的规矩啊！你这个混蛋！”

熟悉的信州弁脱口而出。

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咒术高专，面对着世上最不懂规矩礼貌的五条悟，还有旁边站着的扯着嘴角笑的夏油杰和硝子。

欢快的时光又回到了眼前。

晴世的眼睛忽而感到一阵酸涩。

不过是大半个月没见，人生仿佛被重置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