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前后忙了数月,各地宗室在开春后相继赶赴蓟城,慕容儁和可足浑王后定在二月中旬大宴宗室。
因要与慕容恪一同入宫参加宴会,刘长嫣早起就被云霓按在菱镜前好生一番捯饬。
她在邺宫日久,中有仕女万千,加宫闱奢靡,日日绫罗粉黛扬陈如水流,女娘们聚在一起日常最热络的话题便是梳妆打扮,是以刘长嫣在衣裙妆奁上很有几分见解。自入燕国,宗室女眷也多奢靡,但无论服饰款式,或点妆技艺,相较邺中均多有不足。她偶一次与云霓说了邺中时兴花样,一惯爱美的云霓心向不已,服侍她的几个年轻侍女日常也爱讨教。时日一久,主仆几个无事就爱窝在一起钻研穿戴。
尤其云霓,她聪明得紧,手也巧,每每刘长嫣说了什么样的发髻和妆面,大体知道了模子,她总能三下五下钻研出来,还能搭配上一套头面插戴。经刘长嫣这两年指点,薄鬓高髻,垂髾燕尾,面靥斜红,花黄晕染,她多已是手到擒来。
刘长嫣平日里出门不多,也鲜少浓妆艳抹,但每到一处也总会惹得夫人女娘惊艳模仿,倒因此结交了不少宗室贵妇。
这是慕容儁登基后首次大宴宗室,云霓卯着劲是要让她家王妃大放异彩惊艳夺目的!
刘长嫣觉得花脂面脂涂来麻烦,慕容楷又喜欢乱抓,没一会儿就让她变成花脸,因此平日只爱敷粉,鲜少喜画红红艳艳的面靥斜红,这样妆容难免素淡,云霓就只能在发髻上使劲下功夫。
云霓手一重,刘长嫣险些趴妆案上,她撑撑脖颈,“登基的是陛下,又不是我,我去女眷堆里大放异彩做什么?”要大放异彩也该是可足浑王后。
云霓眨眨眼,“您是王子的正妃啊!可不能逊于旁人去!”他们王子一战倾国灭了冉魏,立下汗马功劳,待陛下大封宗室,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第一亲王,就是与陛下同胞的左贤王殿下也要逊色几分。这种情况下,王妃如何能简素?是必然要给她家王子长脸的!
云霓说着手上就是一阵倒腾。
刘长嫣心知,就算她今日披头散发去,以慕容恪之功,可足浑王后也会对她礼待,她也会是妯娌姑嫂们艳羡甚至嫉恨的对象。可是那是宫宴啊,顶着个大脑袋加满头珠翠正襟危坐大半日,想想她都觉得头皮都要被扯掉了。
在她再三恳求下,云霓总算收了收手。
最后,云霓取出一套金灿灿的步摇花冠头面,那装饰极其精美,奢华却是慕容宗室女眷中最为时兴的东西,人人皆有,皆爱佩戴,只是这套却是少见的做工一流罢了。
但是刘长嫣却不是很喜欢这些东西,或许是因为这自少时对她便不是难得之物,也或许是不愿想起那些年里她首承其重却不得不低头示人,以红脂铅粉厚掩心绪的日子。
她向云霓面露乞求,云霓却是铁面无私,意思:必须戴这个!
最后是慕容恪听到二人拉锯,出来解救了刘长嫣。他挑了一套金镶玉的钗环花钿头面,放在刘长嫣鬓前比量,道:“这套就不错。”
云霓正要皱眉说“太素了”,瞅见他家王子身上装束,再看看那副头面,似乎还成!
云霓勉强让步了,但她很有些小心机,帮刘长嫣捯饬完后,又按着她在案前,拿起鬃笔蘸了金粉,瞪着大眼一眨不眨在她额间一阵描画。
待她完工,刘长嫣可算松了口气,慕容恪正抱着慕容楷来唤她出门,上下打量一番,眼睛一亮。
慕容楷“哇”了一声,“母亲好美!阿楷要母亲抱!”
他说着伸出小手,却被慕容恪按了下去,慕容恪上前去,一手牵起妻子出了门。
流莺飞,绿烟浓,风传花信,嫩柳已芽,过了宫殿几重,一家人下车来,自幽长宫道走去。
此时尚早,但不乏已有慕容氏宗亲入宫,一路行来,慕容恪与刘长嫣携子与宗室见礼,大家皆贺慕容恪战功,不禁还多打量了一家三口几眼,心觉四王子风采更胜往昔。
飞檐斗拱,宫墙万壑,慕容儁正站在月台捋须望着新落成的殿宇错落,远远便见汉白玉铺成的殿前广场上走来一对人影。
他眼睛一眯,身旁宦者惊喜道:“陛下,是四王子和王妃带着小世子来了。”
慕容恪虽未封王,但沾他父亲光,现下人见了慕容楷皆唤一声“小世子”。
慕容儁心头一喜,待看清来人,眼睛迷得更厉害了。
男子形若槐杨,气概凌云,玄青色绫面箭袖长袍环以蹀躞带,勾勒出比例完美增减无需的猿臂蜂腰,他外罩玉色祥云披风,怀中拢着一个探头探脑双目雪亮的幼儿,深沉内敛里丝毫不减神清气朗。
男子身旁的女子,衣着玉白竹青间色交窬裙,长身秀丽,发髻如云,金镶玉制簪胜雕镂典雅,步摇曳动如水帘,额间一点金色桃花钿,隐约间赋予那淡雅妆容几分贵气,点缀得肤颜倾城,灵气逼人。
杨柳春风旖旎,吹动一对璧人衣袂蹁跹,风姿无二。
宦者揣摩帝王脸色,笑赞:“四王子与王妃当真是好风采,陛下先时当真是慧眼如炬。”
慕容儁脸上得意,嘴上却是两声哼哼。他早见过刘氏风采,要是配不上他四弟,他才不会赐婚赐得那么干脆。
干脆归干脆,对于刘长嫣,慕容儁心里其实是不那么待见的。无他,他一直觉得这女人心机深沉得很,不然怎地恁多年他四弟对她念念不忘。还有一点慕容儁不想承认,明明他才是一国之君,第一次见刘长嫣那高傲姿态,险些让慕容儁以为自己才是来燕国做客的。
要不是看她这几年还算谦恭贤良,还给四弟诞育子嗣,慕容儁多少要再给他四弟赐几个年轻鲜嫩的美人的。
皇帝陛下这么想着,自动忽略了他四弟是个至死不娶二色的犟种。
宦者正恭维着,慕容儁眼见一家三口越走越近。可爱幼儿龇牙指了指母亲,男子看看怀中儿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女子一眼含嗔。那一眼,当真是波光流转,婉腼生香,男子偏首冲她低眉柔柔一笑,轻语一句,女子便不再计较,帮他掩掩披风顾好幼儿,男子趁势微敛披风将女子轻轻揽在了怀中。
红颜祸水啊,当真是红颜祸水!
慕容儁只当自己没看见,他实在不愿意承认刘长嫣为媳为妻为母皆是十分合格,还自动忽略了前年冬天刘长嫣施粥时给他脸上贴金还化解难题的事,开始鸡蛋里面挑骨头,“四弟只阿楷一个子嗣,实在太少了,刘氏还是不太贤德。”
说完自顾下台去了,宦者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接自家陛下那话。没有的时候嫌没有,有了以后又嫌少,四王妃无疑是乐意为四王子诞育子嗣的,可陛下您这些年让四王子闲着了吗?天可怜见,人家夫妻成婚三月您就把四王子派战场上去了,就这样您让人怎么绵延子嗣?
慕容儁是皇帝,他要怎么挑剔真没人能说啥,但这事,他着实有些不知好歹。慕容恪虽然就慕容楷一个儿子,但他婚后一年就得了嫡长子,在兄弟里绝对是效率高的了。慕容霸和段月容十三岁成婚,因当时年纪小,两人也是到十七八才有了嫡长子慕容令。更遑论九王子妃二十多岁膝下犹空,和九王子慕容桓成婚多年连孩子影都没见呢!
刘长嫣不知道自己给慕容儁诽谤了一把,也不知道燕国新上任的皇帝陛下在露台上偷看她与慕容恪蜜里调油。一家三口一路行来,多是引人注目的。且不说慕容恪一战扬名天下,单说他仪表,五官虽算不得慕容氏子弟里最出众的,却因身材高大,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存在。而刘长嫣,世人称七尺男儿,她却是七尺女儿,身高足有七尺近一寸,在女眷中亦是高的了。难得的是,她并未长得长手长脚,反是曲线窈窕,身形袅娜,与慕容恪站在一起甚是登对。
二人前脚入宫门,慕容霸和段玉容后脚就下车了,远远便见四兄四嫂夫妻恩爱。
段玉容凤眼一侧,觑见后方一行人正下车来,轻笑道:“四兄真乃一代风尘表物,委实只有四嫂配得。别的不说,单论四兄身量姿仪,也没几人可高攀得!”
她话音未落,正听身后来人脚步一顿,气量都短了三分。段玉容带上妩媚高傲笑意,挽着慕容霸的手状似无意回头,适当微讶,“原是长安君啊!方在皇城外我道是谁这般行仗,原是尔下。”
她话中轻蔑且讥讽,加之方才言说慕容恪,早令小可足浑氏心生怒火,偏生她是皇后亲妹,慕容霸却是慕容儁亲弟,身份远在她之上,小可足浑氏只得含恨见礼。
慕容霸的目光轻轻飘过,并未落在小可足浑氏身上,他一贯是高傲王子,臣下之女岂会在他眼内。
这种时候一般是段玉容说话,她抬抬下巴,“起了吧!”
小可足浑氏心内愤愤,站立不语。慕容霸和段玉容不动,小可足浑氏自然不能动,且不说先来后到,二人身份在她之上,即便是小可足浑氏先到了宫门前,遇到二人,也只有让路的份。
看她那怨妇模样,段玉容只觉得有碍观瞻。这倒不是说小可足浑氏长得丑,可足浑皇后以美艳获慕容儁宠爱,想想与她同胞的妹妹小可足浑氏就不会丑。人家不光不丑,还生得风姿冶艳,妩媚婉转,是个娇小玲珑我见犹怜的美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段玉容才分外地不理解,小可足浑氏看中慕容恪什么了?自己矮所以看中慕容恪高吗?段玉容自己比小可足浑氏高了大半头也还够不到慕容恪胸前呢,她有没有目测过,自个儿站慕容恪跟前可能头骨都不到人肋骨,跳起来甚至够不着慕容恪下巴,真嫁给他图啥?图日日爬树?
可净发昏!
夫妻俩若是一高大英俊,一娇小玲珑,有点体型差那是美观,但若差到一定程度,怎么看都像男人带孩子!
段玉容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拉着慕容霸走了。
待二人入了宫门,小可足浑氏才愤愤跺了一脚上前去。
保母服侍在侧,小声劝道:“娘子,陛下登基不同往日,可要耐住性子。皇后娘娘今日宴客宗室,邀您前来便是为了彰显您的身份,要为您再寻夫家的。五王子妃一贯跋扈,倒也不必理她,有皇后娘娘在,您的姻缘错不了。”
小可足浑氏先嫁玄菟郡,未及几年夫君薨逝,她守了一年,膝下又无子嗣,鲜卑民风开明,不需她青年守寡,她便回了娘家。这年头,大家婚姻方式有多传统,婚姻观念就有多开明,以可足浑皇后如今地位,小可足浑氏依然可以找到一门好人家。
思及此,小可足浑氏心有戚戚。方才远远地,她便看到了那人风采更胜往昔,今在燕国地位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使阿姊给她安排了再好的亲事,能比得过那人吗?她满心不甘,满腹心事进宫去。
宗室子弟去了慕容儁处,女眷此刻已至长秋宫可足浑皇后处分昭穆坐了。因宇文氏足不出户,几位宗室长辈女眷多是未至,论序齿、论功勋,慕容恪皆要靠前,可足浑氏便将刘长嫣安置在了自己下首的首位。
小可足浑氏进殿时,宴席还未开始,刘长嫣身边却围了一众人与她客套说笑,这可令刘长嫣深深地知道了什么叫“夫贵妻荣”。
方才离得远,小可足浑氏只远远注意到了慕容恪,现下才看清刘长嫣形容,她收住脚步,望着那个谈笑自若的绝色女子,没有发觉自己的眉峰陡然拧怔起来,“那就是四王子新娶的王妃?”
引路的宫人低低说了声“是”,她望着小可足浑氏愈发不好的脸色,心内纠结要不要提醒她,皇后娘娘有命,教她看好长安君的。
小可足浑氏心内煎熬,面上渐渐发热,一股不知是自惭形秽还是愤恨不平的情绪在胸腔里乱撞。
偏生这时有人注意到她了,不知是谁喊了句:“长安君来了!”
刘长嫣一众的目光恰好向她移来,那女子天庭清明,风姿疏朗,额心几笔金钿桃枝夭夭,一举一动皆是天家独有的大气端庄,竟比她阿姊还像这长秋宫的主人。
小可足浑氏简直要撅倒了。
众人也注意到了她气色不好,段玉容与几个段氏出身的姊妹皆暗暗偷笑。
当下,刘长嫣辈分和年纪最长,她不认识这位娘子,但总不得无视。她早就忘了长安君是哪个?听这封号也知不是慕容氏中人,当是哪家妯娌沾亲的贵女。这种宴会,说是宴请宗室,也有女眷拖家带口来的,尤其有些年轻女娘子,都被带来相看寻姻缘的。当然,小可足浑氏一身妇人装扮,再兼年龄,刘长嫣倒没往这上面想。
在小可足浑氏头晕之际,刘长嫣已是来到了她身前,一身清雅颇有几分林下风气,声音温而不腻:“这位夫人可是不适?可需诏医官?”
小可足浑氏就这么看着那张让她五内杂陈的面庞没有答话。
因二人体格差得多些,刘长嫣说话时是微微俯着身的。方才说过,刘长嫣是七尺女儿,小可足浑氏娇小玲珑,身高差了刘长嫣不止一个头,倘刘长嫣再壮硕些,把小可足浑氏装进去也不是不可能,二人根本不是一个风格和类型的人。无疑的是,相较小可足浑氏,也相较很多人,刘长嫣才是慕容恪的天作之合。
后知后觉的小可足浑氏终于意识到了段玉容对她的讥讽。她少时虽只远远见过慕容恪几眼,但却是真心慕其丰仪雄伟,奈何一直没有寻到机会接近。依小可足浑氏自信,总想着若有时机,定会让慕容恪对自己倾心的。她先时成婚,早逝的夫君在世时虽待她不错,权势地位却皆不能与慕容恪相比,那时的小可足浑氏心下很是不平。如今她新寡,阿姊又作了皇后,她身份地位更上一层,便是想着能和少时爱慕之人再续前缘的。哪想慕容恪已经成家,王妃还是这般......这般......
小可足浑氏简直想哭,她一直幻想着能站在慕容恪身边的人是自己的,想到他们二人怀抱幼子并肩走在一起的情境,年少美梦碎成了渣渣。
宫人看愈发不对,抢先一步禀告了刘长嫣“无事”,半扶半拉拖着小可足浑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