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巫府不足半里路时,巫夫人看到了站在屋檐下的挽莲。
雨还未停,挽莲没有在屋里待着,却早早跑出来等在这屋檐下接她,手里捧着一件厚实的披风。
见到巫世南抱着巫夫人,挽莲没露出惊讶神色,捧着披风就迎了过来。挽莲是巫夫人陪嫁丫头的女儿,算是女承母业。从她娘那处她多少知道些夫人与老爷旧事,也看得出,这么多年来,夫人与老爷之间总仿佛雾遮云阻、难见艳阳天,但挽莲私以为,老爷对夫人是极好的。就如同现在,有哪个老爷愿意迁就夫人“晕车”这种小毛病,又心疼她夜雨行路,面子也不要,抱着她走了长长这一路。她若是能遇到这样的夫婿,她定然年年去巫神境入口处三跪九叩。
巫夫人从巫世南身上下来,柔声吩咐挽莲:“以后别等了。”这是她陪嫁丫头的女儿,细心、熨帖、忠心耿耿,她原是想给巫憬憬的,但巫憬憬自己挑了性格更迷糊一点的琀儿,她便将挽莲留在了身边。
挽莲温柔地为巫夫人披好披风,笑道:“挽莲不等您等谁呢。”挽莲说完作势要帮巫夫人撑伞。
巫夫人往巫世南怀里退了退,笑道:“我跟老爷一把伞就行了,你别淋着。”
挽莲“哎”了声,当先提灯为两人引路。
巫世南轻道:“你心疼你这婢子冻着,就不心疼我?”说完,他故意低头看了眼自己湿透了的衣衫。
巫夫人心想,有一种男人叫“老来娇”,巫世南刚好就是这款。这人年轻时可是一板一眼得很,没想到年纪渐长,那一身的规矩竟慢慢开始东倒西歪。
巫世南见巫夫人不吭声,轻笑一声,道:“也行吧,夫人没淋着就好。”
巫夫人这才发现被巫世南抱着走了一路,自己身上确实没有淋着雨,身上那些湿意还是在地坛上淋的。她再低头看湿透了的巫世南,终于有了小米粒那般大的一点心虚。
“也心疼,回去就吩咐下人给你熬姜汤,”巫夫人哄道,“只不过老爷你反正已经淋湿了,不差这一会儿。”
巫世南抬眼睇她,慢悠悠道:“不如夫人亲自熬?”
巫夫人将双手递到巫世南面前,玉指青葱,学着巫世南慢悠悠的语气道:“老爷,你看妾身这双手,像是熬汤的手么?”
巫世南很赏脸地仔细品鉴一番,一本正经道:“不像,像是喂汤的手。”
巫夫人气得又打了他一记,轻声嘀咕道:“老来骚。”
前头挽莲竖着小耳朵偷听两人讲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她意识到后,立马捂住了嘴,还心虚地略略回头张望,两只小耳朵红通通的。
她自小长在巫夫人跟前,巫夫人对她很是宽纵,见自己被取笑了也没生气,只是伸手暗暗拧了拧巫世南的耳朵。
巫世南扣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用挽莲听不清的声音道:“我是老来骚,那夫人呢,老来凶、老来横……”他顿了顿,忽然提高了声音,慢慢道,“我倒是希望夫人能老来勇。”
巫夫人挑眉:“我怯懦?”
巫世南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环住了她的腰,加快了脚步。
两人进屋后,下人已经备好热水。巫夫人帮巫世南宽衣,巫世南握住她的手,目光锁着她:“一起?”
巫夫人迟疑了下,摇了摇头。共浴这事没少过,便是如今也偶尔为之,就如她方才念叨的一样,巫世南是老来骚,她保养得不错,巫世南亦没走形,在氤氲水汽里赤条条相见相贴,仍能勾缠出缱绻雷火,但今日,她没兴致。
巫世南一路上的故作轻松仿佛连着雨具一起留在了屋外,他松开她的手,冷笑一声:“你先。”说完也不等巫夫人回复,当先走了出去。
看着从门口而出的冷峻背影,巫夫人竟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觉得巫世南对她冷一些,她反而更怡然自得。
就怕他,冷也冷不下来,暖又无法真暖起来。
她幼时见过一些冻死的人,死时浑身赤裸,阿嫲说,那是他们在死前产生了温暖的幻想。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幻想会让人失去尊严。
所以,她宁愿巫世南待她更冷些,就如从前一样。
干干脆脆地受着冷,总比在虚假的温暖中失去尊严要好。
巫世南洗漱完走出来时,巫夫人已经端坐在小桌前,听见他脚步,她转过身看他:“我想,我有选择用殇家的人还是巫家的人的权力。”
巫世南走到她对面,坐下:“你自然有,可我在意的是,你为什么选择殇家。”
巫世南方才身上那一点冷峻仿佛又被温水洗掉了,巫夫人叹了口气,伸手拨弄着小桌上灯盏的火焰,漫不经心道:“想选就选了。”小火苗似温润的水草,随着她手指拨来拨去在夜色里轻轻摇曳,灯火中被投射的光影亦随之轻轻摇曳。
此刻外间天快亮了,只是屋里点了灯火,灯火就仿佛夜的假象;而灯火中轻轻摇曳的光影,又是这对夫妻安宁的假象。
对,假象。
巫夫人总觉得她与巫世南的婚姻,一开始是她独走冰原,虽然冷得慌,却也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
可渐渐地,巫世南开始暖了起来,她与他的婚姻就像孔明灯一样慢慢飘了起来。那种飘在空中的感觉让她很不安,更何况,孔明灯的火焰既不够强烈,更不会持久。
是以,巫世南想暖,她就冷眼看着,就让她与他的这盏灯不着边际地飘着,终有一天它会熄灭、会坠落、会支离破碎。
她能做的唯有冷眼看着,在掉落时打理好自己的仪容,别摔得太狼狈。
“清魄,”巫世南唤了一声,迟疑了一会儿,方道,“你是不是介意我今夜去裳华园?”
屋子在一瞬间黯淡下来,阴雨天微弱的天光从蠡壳窗艰难地渗入,微微照出巫夫人略显苍白的脸。
“烫着没?”巫世南抓过巫夫人方才玩火的手,轻抚她的手指。他的夫人喜欢玩火焰,平时手指在火焰间穿过,便如旁人伸手梳风一样,可此刻巫世南却摸到她的手指头上沾染了桐油。他取出手帕,将她手指擦拭干净,艰难道:“清魄,你若不喜,以后我可以不去裳华园。”
巫夫人回过神来,起身重新点燃灯盏,暖黄色的光晕打在她脸上,她的脸看上去也不再苍白,她撇了撇唇,道:“老爷,不必如此。”这孔明灯飘得已经够高了,就别再往里倒桐油了。
做出不再去裳华园的决定对巫世南来说,很不容易,见到巫夫人对此的不以为然,巫世南心里多少有些阴郁。
他盯着巫夫人看了良久,忽而笑开,伸手去勾巫夫人嘴角,把她嘴角拉起,作出方才“撇了撇”的样子。
巫夫人打他手:“做甚。”
巫世南收回手,学者她撇了撇嘴角。
巫夫人白了他一眼,心里也知道巫世南做出这个决定不容易,可她内心的伤口与这个决定药证不符,无法触动,更无法治愈。她原本还未觉得困,巫世南的这个决定反而让她产生了一丝心灰,疲惫混和着摇曳的光影化成了繁茂地水草将她缚住,有些透不过气。她又伸出手指去拨弄火焰,想把这些“水草”尽数砍断。
巫世南沉默了更久,道:“清魄,方才是我说错了,以后我不会再去裳华园。我不去裳华园的决定是我做出的,与你喜或不喜无关。”
“嘶。”巫夫人猛得收回手——烫着了。
巫世南起身打算去取烫伤药,巫夫人拉住他,摇头:“没事。”她看了看巫世南,默默伸出手,轻声道:“把桐油擦了就行。”
巫世南坐下来,取出手帕给她擦手指,他替她擦拭好手指后,看了看灯盏,忽然笑出了声。
巫夫人道:“你笑什么?”
巫世南摇摇头:“没笑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这灯盏亮堂了些。”如穿云拨雾般亮堂。
巫夫人看着自己擦干净的手,笑眯眯看向巫世南:“老爷,有句话你说对了。”
巫世南道:“哪句?”
巫夫人睇了他一样,明眸善睐,风情无限:“这确实是一双善于喂姜汤的手。”
风雨终停,春阳照地,草叶残露,余寒未收。
巫憬憬回府时,她那常常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巫府最佳牛马·巫族少族长·她二哥·巫寒惊正站在裳华园门外,脸色阴沉,像风雨欲来的寒林。
巫憬憬是不太喜欢裳华园,若是平时都会远远绕路,但此刻看到巫寒惊站在园外,巫憬憬想了想,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巫家的人,就像叠得整整齐齐的冰,虽然都是冷冷的,但不妨碍他们喜欢贴在一起,大约就是一种,冰冷的相亲相依。
裳华园。
裳裳者华,芸其黄矣。
那个女人的地盘。
一个她从未见过,却总是影响她父母情绪的女人。
巫憬憬不情不愿地踱到巫寒惊身边站定。
巫寒惊回眸看她,皱眉:“哪条狗的衣服?”哪个王八蛋占了他妹妹的便宜!
巫憬憬瞬间就没有了兄友妹恭的兴致,撇撇嘴,回肴地居补眠。
巫寒惊扣住她肩膀,淡淡道:“父亲把里头那位往后的祭祀,交给我了。”
巫憬憬眼睛亮了下:“好事。”
巫寒惊冷哼:“你若觉得是好事,那交给你办?”
巫憬憬道:“对娘是好事。”
巫寒惊没反驳她,点点头,斜眼打量了巫憬憬古怪的装扮:“听说最近娘给你做了几箱寿衣?”
巫憬憬点头,道:“你也想要?”
巫寒惊轻咳了一声,面目表情地看她。
看着巫寒惊通身得体考究的打扮,巫憬憬觉得她二哥应该是不会要的。
巫寒惊道:“今日多名族人过来禀报,说那萨达回来没几日的太子殿下,四处找人打听如何养僵尸。”
巫憬憬没说话,一本正经地抬头与巫寒惊对视,充分地表明这事与她无关。
巫寒惊从袖中取了封信,递给巫憬憬:“是给父亲的,被我截下来了。”
巫憬憬拆开信,抿嘴——该死的、不守信用的、夕诚子。
看着妹妹气鼓鼓的样子,巫寒惊失笑,伸手摸了摸巫憬憬的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觉得这两年妹妹活泼了些,不像前几年,木木呆呆的,仿佛少了一魂二魄似的。
既然秘密被揭穿,巫憬憬索性道:“既然他想知道如何养僵尸,二哥你就教他。”
巫寒惊冷笑一声:“他们歪道才喜欢养僵尸,他大可以自己去问夕诚子去。”
巫寒惊又伸手摸了摸巫憬憬的头,淡淡道:“我的妹妹确实长大了,是到了慕少艾的年纪。只是那位太子殿下并非良配。且不说朝局国事,便是他的私生活亦称不上检点。你若喜欢他那一款皮相的,二哥认识一个更好的,改日我约他出来让你见下。”
不容巫憬憬拒绝,他道:“好了,去吧。”
巫憬憬白了他一眼,懒得与他分说,继续自己方才的话题:“明日你让属下来我这拿《养尸守则》。”
巫寒惊气道:“巫憬憬,你耳朵呢!”
巫憬憬回身道:“或者,我让娘亲自给你送去?”
巫寒惊叹了口气:“不必了,我会着人来取。”这坏丫头,总是拿巫夫人压他。
巫憬憬满意了,转身走了两三步,听见巫寒惊唤了她一声。
巫憬憬转头,巫寒惊看了看她,抿了抿唇,难得有些犹豫,笑道:“憬儿,二哥隐约打听到了杜辞的踪迹,在望仙郡,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