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钦晋与老达他们聊了将近一宿,大家都意犹未尽,巫憬憬惨白着脸走进来,结了个印,几张符纸化作一张巨网,将老达他们像网鱼一般尽数网了出去。
暮钦晋望着老达等人飞出去的方向,目光里还有些遗憾。
巫憬憬的双手拂过暮钦晋双眼,淡淡道:“我没灵力了。”双手拂过,冥光顿失。
暮钦晋扶住她的手,道:“我扶你去床上休息。方才多谢你了,我很欢喜。”虽然他很想明确他与她之间后续如何,但也不差她休息这点时间。
巫憬憬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外走。
暮钦晋道:“你不休息?”
巫憬憬道:“把事做完。”
巫憬憬拉着暮钦晋来到了盥室,她打量着盥室里的浴池。南御山是有温泉的,浴池引的正是温泉,一泓泉眼凿在石壁上,以一根玉管往外接了三寸,供人淋浴之用。
巫憬憬问道:“这间盥室是为我而建的吗?”
暮钦晋道:“是,只是时间太过仓促,你先将就用着。”
巫憬憬道:“我很喜欢。”
暮钦晋道:“你若喜欢,那便住下。”他顿了顿又道,“若是不愿再见我,我不会再来。”
巫憬憬道:“方才都是你在说,现在换我问了。”
暮钦晋道:“好,你问。”
巫憬憬道:“你不介意伦常了?”
暮钦晋道:“我与你抱过、亲过、睡过,若我再说伦常,太虚伪了。”这份道理是昨夜夕诚子命令他将人领回去后,他一宿没睡,才想通的。之前也不是不能想明白,只是他宁愿装鸵鸟,把头往沙里一埋,得过且过。昨夜夕诚子拎着他的脖子将他的头从沙里拔出来,他只能睁眼去审视自己卑劣的灵魂,再次拉低自己对自己的道德评价。
他这人,能装糊涂时总愿意装糊涂,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可一旦被逼着清醒,又能像疯子一样清醒,并在第一时间付出行动。
在昨夜,他是彻底想清楚了。
虽然皇姑奶奶整个人冷冰冰的,又总是拿着这是僵尸的习惯为借口与他亲昵。他之前总是顺着她的借口,努力糊着窗户纸。
可昨夜,他撕下那些比窗户纸还不牢靠的借口,承认皇姑奶奶对他的举止,既超越了男女的边界,也逾矩了伦常的规则。她对他,或许是对夕诚子的移情,又或许单纯是因为他本人,是有男女之思的。
而他呢。
他到底在做什么,他那些欲拒还迎又算什么?
他与她之间的互动,早已超越了世俗的礼教大防。
若说剖析巫憬憬对他的情谊尚算容易,暮钦晋剖白自己的情感时,却极为艰难——他不仅要逼迫自己诚实面对自己的情感,还要歉仄自己对郑伊的背叛,以及,正视自己不堪的过往。
暮钦晋叹了口气道:“我之前隐瞒了自己不堪的过往,骗你对我亲昵,我很抱歉。”
巫憬憬没有回应他,接着问:“那你总还记得我是僵尸吧,你也不介意?”
暮钦晋摇了摇头:“皇姑奶奶,我很庸俗,若你长得青面獠牙,亦或者是白骨枯皮,那我肯定介意的。可除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身体是冷的,以及无法吞咽等一些习性,我并不觉得你与人有什么不同,事实上,我常常忘了你是僵尸,你看上去跟人一模一样。”暮钦晋看了巫憬憬一眼,补了一句,“还是一个美人。”
巫憬憬故意道:“僵尸是不能生孩子的。”
巫憬憬道:“你的过往,我可以不在意;可若是你答应陪我,以后就不能再有其他女人。也就是说,你不仅没机会再跟其他女人欢好,也不会有子嗣。你愿意吗?”
暮钦晋摇了摇头。
在暮钦晋摇头的一瞬间,巫憬憬觉得天地都冰封了,她的心坠入冰窟。
暮钦晋道:“我有一深爱我的女子远在萨达,如今她因为种种原因未能跟我同回,但我一定会将她接回来。我不在意是否有子嗣,也可以答应你不再有其他女人,可她,我是一定要娶的。这样,”暮钦晋抬眼看她,“你能接受吗?”
巫憬憬的心腾起火焰,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她方才伤心,是以为暮钦晋还打算跟南燕其他女人要好。结果眼前这人,不仅老实交代了他在萨达的“风流史”,竟连郑伊都跟她交代清楚了。
换做其他女子,听了暮钦晋这话怕是会很失落。但巫憬憬毕竟从云宁殊开始,就知道自己是“排在郑伊之后”的。她清楚自己不能跟暮钦晋计较这个,因为一旦她逼着暮钦晋选,暮钦晋只会选郑伊。
巫憬憬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接受。”
暮钦晋听完,怔怔愣在那里,他今晨决定摊牌的时候,破天荒给自己算了一卦——天人暮家的人么,多少都会些道术。卦象很险,其实不用卦象来指明,他决定将自己的不堪和对郑伊的情谊和盘托出时,心里是以为或许从此就跟皇姑奶奶形同陌路了。
这也是今夜他会不顾男女之防,主动喂她喝药的原因——或许以后就没机会了,总要再分离前,给她补一下身子。
可是没想到,她答应了。这样的感觉太不真实,就仿佛他们一众子女坐在一起,他父皇走进来时,第一个冲着他笑。
暮钦晋看着巫憬憬,小心翼翼道:“你想清楚了,你要不要再想想。”
巫憬憬道:“我想清楚了,你呢?”
暮钦晋飞快点头:“我想清楚了。”
巫憬憬歪头看了看暮钦晋,轻轻笑开,上前一步扑入暮钦晋怀里,牢牢抱住他的腰:“从今而后,你便陪我了。”
暮钦晋看着她难得的笑意和格外的依恋,便觉有一阵柔风将之前的难堪与忐忑尽数吹走,他将她密密拥抱,认真道:“我陪你。”
巫憬憬指了指浴池:“你把衣服脱了,去洗个澡,我们就当洗尽前尘,重新开始。”
洗尽前尘?
暮钦晋心道前尘若是如此轻易就能洗尽,那他愿意去跳燕河。
但若是巫憬憬需要这样的仪式,他愿意配合,暮钦晋说好,他看了看巫憬憬,又瞟了一眼盥室的门,示意她出去。
巫憬憬道:“我们不是在一块儿了吗?”
暮钦晋沉默了下,忽而笑开,揉了揉额角,道:“好。”说完,当真当着巫憬憬的面,宽衣解带,除尽衣衫,他裸身站着,问巫憬憬:“我去洗了?”
盥洗室因为有水汽,暮钦晋着人嵌了一墙的夜明珠,是以,很是明亮。巫憬憬认真看着暮钦晋。魁伟两年,他变壮了些,身上的伤疤更多了。
暮钦晋以为他这般赤条条站在巫憬憬面前,眼前僵尸多少会有些羞怯,结果对方大大方方得很,一双眼睛乌溜溜盯着他看。倒是换成他有些羞怯,又想落荒而逃。
他摸摸鼻子,压下心头那点不自在悄然褪去,转身走进浴池,在玉管下淋浴。
巫憬憬轻轻走过去。
盥室就这么大,她脚步再轻,暮钦晋依然能够发觉她的动静的。
觉察到她靠近,暮钦晋睫毛快速眨了好几下,终究维持着淋水的姿势,没有动静。
巫憬憬走到他身后,张臂搂住他的腰,紧紧抱着他,脸颊贴在他背上。
温泉淋湿了暮钦晋,也淋湿了她。
暮钦晋问道:“你可以泡水的吧?”他见她淋过好几次雨,想来是可以的。但想到那些溺水而亡的人泡发的尸体,他还是得确认下。
巫憬憬“唔”了一声。
暮钦晋这才安下心来,叮嘱道:“你有哪些需要注意的,都告诉我,我会记住的。”
巫憬憬有点不满,牙齿轻轻含住他背上一块皮:“你很煞风景,你想听什么,听僵尸遇水泡发,日晒脱皮,还是大小解失禁?”
暮钦晋笑了笑,眼下这情境,确实不适合聊这些。他看着她湿透的袖子,小声抱怨道:“你没脱衣服。”衣服原本只是为了保暖和装饰,可是从有了礼教开始,一旦没了衣服,人就仿佛没了底气。如今就他光着,他很尴尬。
巫憬憬闷闷道:“我身子不好看,都是尸斑。”
暮钦晋转过身,扶住她的肩,认真道:“我不在意。”他抬起巫憬憬右手,缓缓将她湿漉漉的衣袖卷起来,露出手臂上的青紫。他低头亲吻了她手臂上的“尸斑”,再一次道:“我不在意。”
见巫憬憬未说话,他又伸手撩开她一侧肩膀的衣服,将吻落在肩头的青色淤青上。
他的手去勾她的腰带,巫憬憬拦住他,将衣服勾回肩膀:“等尸斑消退些,再给你看。”
暮钦晋此刻并没什么绮思,他吻她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心意,见她推拒,暮钦晋便不继续了,好奇道:“尸斑还会消退?”
巫憬憬一本正经地点头,目光落在他肩头一块疤痕上。
顺着巫憬憬的视线,暮钦晋看到自己肩头的疤,他脸色变了变,还是选择如实交代:“上面原本是一个萨达女贵咬的牙印,我拿剑削了。”
巫憬憬是清楚这块伤疤的来历的。
那时候他去外面“鬼混”,她阻止不了,只能等他。暮钦晋给她单独辟了一个毡帐,让她自己休息,不必等他。但她不肯去,当着他的面,一个人把新建的属于她的毡帐拆了,把自己东西搬回他毡帐,依然每次都烧好热水等他回来。
一开始,暮钦晋故意去湖边洗漱,回来也不肯用她烧好的水,自顾自去休息。她无妨,依然每天故我地等待,故我地烧热水。
两人如此僵持了几次,暮钦晋妥协了,毕竟是他的错,他惩罚自己就够了,为何要连累无辜的她。从那些女人毡帐出来后,暮钦晋会尽快回来,但不会让她伺候沐浴。她便在毡帐外等着。
有一次他阴沉着脸回来,走进毡帐便取了一把剑出来,脱下一半衣服一剑劈在自己肩头,血淋淋一片肉落在地上。
那夜他心情很差,沐浴完后叮嘱云宁殊早些睡,牵着马就出去了。巫憬憬牵了马跟了上去,她的马不如他,马术更不如他,不一会儿就跟丢了,在漆黑寂静的深夜里,青冷辽阔的草原上独自行马。
是暮钦晋回头来找的她。
他的性格当真好,即便自己心情奇差,也不曾迁怒于她。他出门时怒火心烧,穿的单薄,而她是追着他出来的,也没顾上给自己加件衣服。他见她衣衫单薄,也没斥责她不听话非要跟来,沉默着将她抱上自己的马,让她偎在自己怀里取暖,驱着马随意在空旷的草原上游荡。
那些日子,她觉得他的心就像那无边的黑夜,永远阴沉着,寻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