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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在乎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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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出来,是一条被香樟树庇护的小径。

枝叶交叠,将八月末的阳光剪成点点碎影。

偶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车轮碾过死叶,发出细碎声音。

他刚才的举动,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的行为可以理解,我知他是我以后的伴侣,对他做这种亲密举动再正常不过,可他为什么不拒绝我?

我的手触碰他耳朵时,宋屿川完全可以抬手推开,可他没有。

他为什么不拒绝,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为什么要默认我这种近似于是性骚扰的行径。

“你为什么刚刚不拒绝我?”

“你觉得呢?”宋屿川偏过头看我,一双眉眼桀骜肆意,顿了顿,“我们是朋友嘛,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更何况你是在帮我,又不是别的什么,两个大男人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哇。”

我感觉到他在撒谎。一个家里贴着同性恋海报的男生,现在却装得跟个直男一样,可能吗?

“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没有,你想我有什么意思?”

我意识到宋屿川不想提,那我也就不再多嘴问。

他唇角带笑,喉咙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他心情很好。怎么就这么喜欢笑呢?

他的唇角是由什么做的,异常的下丘脑和脑干吗?

我捉住他的肩膀:“你为什么一直在笑,你现在很开心吗,有没有开心到想要死去的地步?”

宋屿川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绊了一瞬,但很快又继续往前走。

没有,”他说,“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我开心,但我不想死。我想活着,经历很多很多开心的事。只开心一次就死,这也太亏了吧,你说是不是?”

宋屿川还算正常,至少在我看来,像一个健康的阳光少年。经过在他家抄作业的那一次之后,他没再有别的什么近似于双相之类的明显特征了。

我顿觉欣慰:“你能这么想,实在是太好。以后你还会有很多很多开心的时刻的,我祝福你。”

宋屿川显然没听清我说的话,或者压根儿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往前走。

-

我们绕过小径直接去往乐队备场处。那里已聚集了不少人,有在等人的、低头调试设备的,还有偷偷蹲在角落抽烟的。

这个比赛像是为所有人准备的。不管他们为了什么而来,这里都毫无保留地接纳,却不附加任何别的态度。

白衍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朝我们挥手。

见我们走过来,他说:“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当和无数志趣相投的灵魂有了连接时,你会发自内心的觉得——这,就是我们的地方。”

宋屿川打开琴包,接话:“是不是‘我们的地方’还不好说,但白儿,这肯定是你的地方。”

试音从吉他开始,我和邱振赫在台下排队。他突然凑过来跟我闲聊:“你没看见吧,白衍刚才讲八卦那表情,比调音还认真。”

宋屿川不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应,索性就没理他,只是把目光投向台上。

调音师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眉间刻满疲惫和不耐烦。

他毫不留情地数落上来试音的每一个乐手,轮到白衍时更是骂得格外起劲。

只因为调音师让他暂时不要出声,可他没忍住还是弹出了一点声音。

然而,宋屿川却是例外。

他不过就是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那些在我听来如同杂音的旋律,居然引来了台下一阵叫好。

甚至连不苟言笑的调音师都破天荒地露出了赞许神色。

我都听不出来,这有什么奇特的,只不过就是一些噪音罢了,跟他以前乐队弹奏的那些噪音没有任何区别,我从来都不喜欢。

可就是这一幕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等轮到我上台试音时,这种感觉就更甚了。

它变为了一种麻木的状态,就像机器突然卡壳了,我甚至忘记了手该按在哪根弦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只是随意拨了几个弦,调音师就看不下去地直接打断——“停,停!”他皱起眉头看着我,“就这个状态,你觉得你能上台?”

我看着我已经被摧残得坚韧的手指。新的水泡在旧伤上长出来,里面混杂着未痊愈的小血泡,直到两层水泡干瘪后,才蜕变成为如今被疼痛感麻痹了的手指。

但即便如此,这些努力依然不能让我在台上多站稳片刻。

台下似乎有人在笑,虽轻但刺耳。

我忽然想起那个染了红发的沈淮,又想到这个名字。我跟他坐过半年同桌,印象里,我没怎么见过他的脸。

他在学校总是趴着睡觉,作业不交,可成绩还是名列前茅。有好几次,我意外瞥见过成绩单里他的名字就住在我正下方。

沈淮明显比我会掌控乐器,贝斯弹得干净利落,游刃有余。成绩或许可以,可贝斯不是一两天的功夫就能追得上的。

我不自觉望向宋屿川,想起他看着沈淮时那种带着些许欣赏的眼神,心沉了下去。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没有把握,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应对接下来的考验。

突如其来的风暴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它就已经悄无声息地逼近了。

人亦是如此。宋屿川在我的人生里,像一颗定时炸弹,突然被点燃,又突然爆炸。

爆炸过后,一切都被摧毁殆尽,剩下的,只有一地残骸,措手不及的空白。

-

沈淮试完音,没有像他们乐队其他成员一样匆匆离开,而是背着琴包,站在舞台一侧的角落里。他没有刻意做什么,只是默默观望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他的目光穿透了人群,径直落在我们这边。

不——准确地说,是落在舞台下正在和人聊天的宋屿川身上。

我很确信他在看宋屿川。

宋屿川嘴唇微启,亮白前齿闪动着。

沈淮目光沉静又锐利,一根弦在他与宋屿川之间被悄然拨动。

宋屿川也意犹未尽地回应着他的瞩目。

眼睛直直地盯着沈淮,嘴型在动。

“联、系、我。”

宋屿川似乎在对他这么说道。

我站在台上,余光先是看着那个红色头发的小点,转而又瞥宋屿川。

他笑着,眼神专注,定在沈淮脸上。

而他从未这样看过我。至少这几个星期没有。

一种蛰伏已久的、阴冷的情绪攀上心头。

嫉妒吗?不是。

我无法定义它,但它似猫,而我压抑了许久的怨怼似老鼠,带着尖牙扎入老鼠的脖颈。

我想压下这些念头,却发现越是抗拒,它们就越肆无忌惮地滋长。

一阵低沉的“啪”声从我的贝斯里骤然炸开,震得耳朵发麻。

弦在我的指间猛地断裂,失控的声音通过音箱扩散开来,台上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短促的噪音给吓得不轻。

调音师的嘴里冒出几句脏话,我下意识地蹲下去,换弦。

手在发抖,情绪却越压抑越失控。

我想要宋屿川的目光,想要他只为我而绽放。

我甚至想拾起所有围绕他的视线,将它们全部撕碎。

我忍不住再次抬头,沈淮已经走到了宋屿川身边。他们在低语。沈淮凑近至他的琴包,宋屿川拉开拉链,沈淮的手指滑过他的琴,抚摸。

似乎是短暂抛下了自我的仓存,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痛感是我唯一的锚点,勉强把我从那些阴冷的念头中拉回现实,却又让我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伪劣。

-

这种感觉在我生活中稀松平常,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就几乎快成了习惯。

自从他们乐队和厂牌签了约,我就很少和他们聚在一起了。每次演出结束,我总是会去接宋屿川,但从不踏入他们的休息室或后台。

只是在车里,或者远远地在舞台下等他,就好像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起初,他还会带我走进他们的圈子,介绍我认识跟他一起玩摇滚的朋友,邀请我一起吃饭聊天,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意识到,那并不是属于我的世界。

他们的笑声、夸张的肢体动作、空气中弥漫的烟酒味,都让我倍感不适。

我讨厌醉酒后的失控状态,这时常让我想起我的父亲,那些充斥着怒吼和酒瓶碎裂声的糟糕瞬间,噩梦一般纠缠着我。

酒精是失控的象征——一种将人最深的欲望和脆弱无限放大的催化剂。

悲伤的人在酒精的作用下更加悲伤,愤怒的人更加愤怒。

正是这种无序让我无比难受,我本能地抗拒进入他们的世界。

那是一个由混沌与激情堆砌的空间,而我渴望秩序,只有秩序才能带给我安全感。

宋屿川递给我一杯威士忌,我无法拒绝他,尽管这酒并不适合我。我咽下那灼烧感,喉咙像被烈火烫过,心开始变得麻木。

我回味着他递酒时暧昧不清的眸光,不自觉地将那杯深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随着酒精的下咽,肋骨传来的强烈甘甜,让我回想起他曾带给我的很多趣事和欢乐,我发誓我绝不会像父亲那样沉溺在酒精的深渊里,但当我看着宋屿川,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甚至想再要一杯。

届时,宋屿川二十七岁,完全不像我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一个人,会带给我那么迷人的温暖感。他个子高挑,神形俊朗,轮廓清晰的脸上挂着双乌亮的眼睛,瞳孔里藏着一团不灭的暖光,让人不得不被他所吸引。

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城市男孩,阳光又健康,完全不像是个把心绪藏在心底隐而未现,在夜里读《忏悔录》、撰抄奥维德的《情爱论》的人。

可是到底是谁把他害成这样的?

我怀着要创造属于自己幸福的希冀来到波士顿,试图逃离过去,重新定义自己。

我努力学习着美国精英知识分子的姿态,让自己看起来也像个体面人。

实验室成为我的避难所,我用忙碌填满生活,希望尽快摆脱二十岁之前的记忆,但我似乎只沾染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傲慢。

而宋屿川,他自然而然地游走在不同的世界之间,无论是精英圈子,还是摇滚乐的疯狂现场,他都能游刃有余,轻松融入。

相比之下,我却像溺水的人,任何一个新环境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窒息式的折磨。仅仅是学着如何当好他的另一半、陪伴在他身边,就已经耗尽了我所有力气。

我好不容易适应一个环境,下一刻,又被拉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不断重复着这个循环——从混沌中来,最终又跌回混沌,变成一个手无寸铁的婴孩。

我挣扎着,既渴望抓住他,又害怕进入他的世界。

-

众人的视线让我如芒在背,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在注视我,但那种窒息感却真实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为了在宋屿川面前表现得镇定,我拼命压下手指的颤抖,把指尖贴在琴弦上,却怎么都无法平复慌乱。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质问,像针一样扎进我的意识。“你现在在做什么?”

是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学贝斯,只为了站在他身边,靠近他的世界。可这种靠近真的有意义吗?

我和他注定是不一样的,他可以全情投入,为爱燃烧自己,而我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他。

得不出一个有效答案,也没有人告诉我。

宋屿川的笑容一闪而过,我下意识地望向他。他与沈淮还在一旁调笑,一切都那么自然。

而我却像个穿错戏服的演员,慌乱地站在一出本不属于我的戏剧里。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是不是连爱都学不会?”

这些天,我像着了魔似的练习,模仿着记忆里Coco弹贝斯的样子,拼凑一个虚假的自己。

但这个自己还是我吗?还是某种荒谬的幻像?

我心底最为恐惧的,不是怕失败,不是怕他不爱我,也不是他的陨落,我真正害怕的是失去自己。

就像此刻的我,不再是我,而是被一段被某种情绪彻底吞噬的躯壳,光是这种感觉就要令我发疯。

宋屿川拨动琴弦,音符流泻而出,他冲沈淮一笑,那笑温暖而刺目,就是那光刺穿了我胸口的黑暗。

光芒刺破的地方,我看到我脚下的影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真实、更加沉重。

或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对这片阴影,面对我自己。

只有接纳真实的自我,我才能明白,我究竟为何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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