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突然被叫过来还一脸懵的焰，岑商开门见山地问：“这枚矛尖是不是你做的？”

焰不明所以但很认真地看过后说：“不是。”

“也不是以前做的？”

“从开始做青铜器，我打磨用的就是砂岩和石英，这个太粗糙了。”焰很肯定这一点，同时意识到了这代表着什么。

在他之外，有第二个人冶炼出了青铜。

岑商看向狼：“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它。”

“甘租的商铺。”

上午甘刚带着人离开，这是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过来交易，要等待度过漫长冬季以后，才会再次到来。在他们走后，负责清理工作的族人整理遗留下来的杂物，狼在清点时发现了这枚青铜矛尖。

岑商眉头狠狠一皱，知道事情已经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焰垄断青铜的冶炼方法可以说是被默许的，来源唯一才更加可控，如果是其他族人学会了冶炼方法也好说，但偏偏是她三令五申要保密的外族人。

和绳子、陶器不一样，这些东西只要多看多拆，三岁小孩都能明白原理，但青铜的冶炼却不是这样的。回想青铜的产生，她每一步都出过差错，光是一个金属的选择和比例，就浪费了不知道多少金属矿石和燃料，耗费了巨大的成本，这还是在她具备一定现代知识的前提之下。

甘突然撞大运在极短的时间内发明出青铜器的可能性不说几近于0，也差不了太多。

那问题一定是出在族群里，有人教甘青铜的冶炼方法。

岑商将目光移向焰，论谁的冶炼技术最全面成熟，非他莫属。

被她这么一看，焰只觉得从额头到背后都开始冒汗，他回想起商说的处罚——如果谁敢泄露青铜的秘密，就要被逐出族群。

“不是我，不可能是我的，族长……”焰一向是不善于言辞的人，但这次他完完全全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旦真的被认为是告密者，他就将失去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脑子前所未有地转动得飞快，他拼命寻找着所有自己能想到的理由：“教给他们，有人和我卖一样的东西，我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家里有两个小孩，为了换食物我也不会这么做的。”

她当然能明白其中的利益关系，除了自己，焰是最不可能违背规定的人，但谁让他知道的最多，他无论如何逃不脱嫌疑：“你确定没有在无意中透露过？”

“没有！绝对没有！我……”从否认开始，焰就没有停止过摇头摆手，如果不是词汇匮乏，估计多么狠毒的誓言都说得出来。

“不是你，那又是谁？”岑商只敢肯定焰没有故意这么做，但面上却仍然在给他压力，想从他口中获悉蛛丝马迹。

“是……”焰瞬间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他知道的，只要把第二个人说出来，自己就安全了，但是那个名字挂在嘴边，却有些说不出来。

此刻的岑商不再如同往日一样好说话，她没有丝毫放弃逼迫他说出口的意思，目光也越来越冷。

“是笛……”

——

敏感的人已经察觉到了聚落内不同寻常的氛围，商、疤、狼几个人自从进了大屋就没有出来过，后来被叫进去的人也一样。一直到该睡觉的时候，大屋的门才又重新打开。

大屋外的火把架被点燃，作为漆黑夜色中唯一的光亮，吸引了本就关注这边动静的族人的注意，许多人不约而同从房子里走出来。

岑商叫人去把睡着的都叫出来，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多分钟，她没有说话，心理在琢磨自己该怎么说。

她倒并不真的认为智人会在短时间内和他们翻脸，这对甘来说真没什么好处，交易是双赢的，如果连这也看不明白的话，甘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首领。

但今天发生的事情仍然让她很生气。规则是她一手制定的，已经充分体谅到原始人的不容易，要求并不高，但就连这么点要求都做不到，无异于是在漠视她的存在。

如果找出是谁干的，岑商绝不会心软。但问题真有这么简单吗？

族人到齐，岑商站出一步，道：“有人将青铜冶炼的方法泄露给了甘的族群，在场如果有哪位族人看到或者听到过谁有嫌疑，请说出来。”

说完目光转向了焰，焰艰难地走出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笛学得慢，每学做一样青铜器前都要背配方，我警告过他不要在别人面前随便说，后来他就不说了，真的。”

焰是矛盾的，他出来指认笛，但又忍不住为他说话。

被突然提到的笛还搞不清楚状况，他甚至在点头，表示焰说的没错。

“笛，我问你，你有没有对甘的族人说过青铜器的配方？”

笛很认真地想了想，他思考的时间很长很长，手也掰来掰去，似乎是按照天数在回忆。岑商没有催促他，过了很久后，笛表情诚挚地说：“没有。”

“还有谁看到什么了。”

人群一阵静默，半晌，焰的邻居，瑞站了出来：“我看到甘经常去焰的摊位上买东西，两人说很久很久的话。”

“我也是。”

“我也看到了。”

焰急得连连辩解：“他来交换东西，我难道一句话不说吗？”

“你们聊什么？”岑商问。

“闲聊！甘也会问一些编织、陶器、石器的问题，他换的多，我就说了一点，但是这里面绝对没有青铜器。不光是我，族长你问其他摊主也是。”

“明、索，甘有没有问过你们。”

被问到的工匠虽然各有迟疑，但最终却都点了头。

以瑞为首的族人和焰吵了起来，一方声称一定是焰“不小心”在交谈的过程中透露了青铜的炼制方法，焰坚称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绝对不会违背族长的命令。

岑商也不阻止他们，一直在默默聆听，从只言片语中获取信息。她发现了两方身份上的不同，瑞等人没有手艺，依靠打猎采集作为食物的主要来源，聚落与外族的交易日益繁盛，这些人也曾租赁过门头房，售卖的大多是基础资源，因为竞争激烈，利润一般。他们也售卖过麻绳、陶砖和简单的木制工具，曾经是比较赚钱的，但随着外族逐渐学习掌握，这些东西的销路越来越不好。

与之相反的是，不管别的货物价格如何波动，焰所生产的青铜器并不对外售卖，价格起伏不大。对外，焰拿出来的是刚研发出来不久的锡器——铜和锡都是现成的，只需要实验出比例，再加上千百遍的捶打定型。因为没有焊接技术，目前可生产的产品很单一，主要是锡盘、锡烛台等。

而拥有两项技术优势的焰却在教授外族基础的手工艺技能，加剧了外族的学习进度，同样也让瑞他们赚得越来越少。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两方这么针锋相对，岑商敢肯定绝对有这个原因。

但是这能判断谁是正义的一方，谁是邪恶的一方吗？就算能，那又代表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她又没有监控，口说无凭啊！

“别说了！”疤看不过去，率先叫停。他的脸色也相当难看，这是关系族群的大事，疤是不会像往常那样坐视不管的。

他的威信仍在，他一喊，瑞等人都闭了嘴。

场面又安静下来。

岑商一边思索一边分神观察众人的表情，她这会儿开始后悔把族人带到了谎言和世俗的道路上来，以至于她竟然没有办法肯定谁心虚，他们的脸上只有愤怒。

站在她身后的狼走了出来，岑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狼说：“我看到鹰和甘走得很近。”

我X你大爷！

岑商攥紧了手，第一时间就去看鹰。众人纷纷后退避开，露出站在中间不起眼的一个身影。鹰看了狼一眼，没有慌张，也没有否认，只是把目光又移向了她。

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岑商默默念了好几遍，绷着脸继续问：“你和甘说了什么？”

鹰平平直直地说：“说我们长得像，说他的族群原来在哪里，以后准备去哪里。”

他原本以为甘的族群和他出身的血脸族有联系的，但是问下来却并不是这样，两族之间除了长得像，没有其他关系。

其实岑商能理解，人大概没有办法对自己“从哪里来”“又往哪儿去”这两个终极问题有抵抗力。她是完全相信鹰的，但是也同样知道其他人不会这么想当然地认为，尤其是鹰的相貌……

与其在两个同类中左右为难，狼提供了一个更容易选择的答案。

“鹰长得和我们不一样，肯定更偏向甘。”

“第一天我就看见鹰和甘说了半天话。”

山跳出来，大声为鹰说话，理也着急地说：“鹰跟着斑学木工，他怎么知道青铜怎么回事！？”

狼说：“斑和焰做活的地方很近，刚才焰和笛都承认笛经常念有关青铜的事，后来才改过来。鹰和笛关系不错，这么短的时间内，鹰是最有机会听到秘密的人。”

斑终于忍不住了：“你别乱说了！”辛辛苦苦教了鹰这么久，知道鹰其实是个心里明白但不说出来的人，斑和商一样，都不相信是鹰做的。

可是狼一句句话说得简直比他的锯子还要锋利，族人们已经被他带动，有好多人都应和着狼的猜测，甚至出来证明鹰和笛经常呆在一起。斑着急地看着商，鹰是她的家人，她应该要说点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