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好天气。
阳光透过枝桠,在层层叠叠的过滤之后,只剩下点点光斑。树影在跳跃,映射在两人的脸颊,明明暗暗,是独一无二的伪装。
心理诊所位于市中心,与那座上千年的古刹只有一街之隔。四周绿池环绕,只有一条双车道,倒也还算清静。
王杳云,就是跟进陈常山病情的医生。他接管诊所不过四五年,每月雷打不动地联系陈常山复查,也是受人所托。
“王医生。”
陈常山敲响诊室的门。
“陈先生请进。”
商枝跟在男人身后,整个人被挡得严严实实的。他从陈常山身后冒出来的时候,王杳云还有些诧异。
“陈先生,你找一个喜欢的位置坐。这位先生,是陪你一起的吗?”
诊室的风格很温馨,即使室内没有开灯,依旧是亮堂堂的。空气里还有熏香的气息,柑橘味飘散在房间里,一切元素都在降低人的心防。
商枝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生怕陈常山要他出去等,忙拉住男人的手,在掌心画起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记号。
“是,他和我一起。”
两人相触的掌心,留下一片水迹,又冷又湿。转头一看,商枝的眉头紧蹙,眸子里的担忧都快将陈常山淹没。
陈常山从未见过这样的年轻人,既有些新奇,心头又涌上一阵酸涩。这样的注视,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像是三月天里的春水流过,融化所有寒冷。
“那我们先聊一聊,大家最近的情况。”
洋甘菊泡在玻璃杯里,正袅袅升起热气。
“作为你的朋友,我能八卦一下,你和旁边这位,你们是什么关系?”
一旁的王杳云,可看得真真切切。
在两人落座的后一秒,年轻人的身体一顿,像是扯到伤口一样,嘴角一抽,又倒吸一口凉气。
顾及到还有医生在场,商枝只能硬着头皮往后靠,脑海里还在不断回闪过昨夜的画面。到最后,他也只能向罪魁祸首,抛去一个“撒娇”的眼神。
谁让商枝性子实在软,连凶一下陈常山,都舍不得。
陈常山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大大方方地接住他的视线。而后拾起一个抱枕,垫在商枝身后,甚至还能分出心思,重新拉紧对方的手。
“难道看不出来吗?介绍一下,他叫商枝,是我的男朋友。”
陈常山特意将紧握的手举起,在半空中晃了晃。那炫耀的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
见鬼,这真是陈常山吗?
和一年前相比,就像是换了个灵魂。
他那时候还深陷情绪的漩涡,整个人像一滩死水一般。每次一提到男朋友,眸子里的墨色就开始翻涌,迅速汇集成一阵风暴。
诊室里的每一件东西,陈常山都赔偿过。在绝望的幻境中,那些鲜血无处不在。他只能毁掉面前的一切,试图用这样的办法,阻止意外的发生。
但砸掉一切后,眼前依旧是一片殷红。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中,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渴望能有一束光从天而降。
然而,一切都是照旧,没有所谓的救世主出现。陈常山只能紧抱住自己,才能感觉到一丝温暖。当鲜血吞噬掉身体的时候,手臂传来一阵刺痛,他跌入一个深渊里,才勉强获得喘息的机会。
“我看出来了,不是想求证一下嘛。最近还会出现失眠或者做噩梦的情况吗?”
“最近没有失眠,有时候甚至不用借助安眠药,就能睡着。只是,还是会做噩梦,但频率有所减少。”
陈常山才回答完,掌心就传来一阵痒意。
“小枝,你要补充吗?”
指尖落下一下叩击,是“要”的意思。
商枝似乎很喜欢这种游戏,每次大汗淋漓之后,两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觉。他便会枕在陈常山胸口,在那颗朱砂痣附近落笔,让男人猜出他写的文字。
“每次......”
这诡异又熟悉的停顿。
“每次做完爱之后,他就会睡得很好,也不会做噩梦。”
......
时间都尴尬得停滞两三秒。
王杳云才开口道:“这样,可能是因为有体力消耗,所以睡得比较好。”
他又善解人意地补充道:“我每次也是这样。”
但那狐疑的眼神飘向陈常山,还有些不可置信的成分在。
“收起你的眼神,我比你厉害多了。”
事关尊严,陈常山忙解开一颗扣子,在扯开衣料的下一秒,手被商枝拉下来。
“你干嘛。”
衣领重新被商枝拢上,他朝着医生尴尬一笑。一想到,在锁骨之下啃食的印记,连耳尖都爬上绯红。
安静的这几秒,掌心落下一笔一捺,是商枝写下的“厉害”。
只是,为什么话题转移到床上部分?
经过这一闹之后,随后的对话都无比紧扣主题。即使有一点点的跑偏,也很快被商枝拉回来。
填量表的时候,商枝只能在屋外等。他坐在门口的长椅上,身下还垫着陈常山专门拿出来的软垫。
诊室的隔音很严实,一点声响都泄露不出。商枝回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有醉酒的陈常山,有生病的陈常山,有做噩梦的陈常山......
这千千万万个陈常山,嘴里喊出一个相同的名字——辛京墨。
可那又怎样?一个死去的人,迟早会被时间遗忘。活着,才有机会,才能去争,去抢,去不择手段地得到渴望的东西。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阴郁之处,留下一点温暖。商枝被暖阳照耀,嘴角又恢复温和的角度。一眨间,他又是那个“无辜单纯”的商枝。
走廊尽头有脚步声传来,啪嗒啪嗒——
是皮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商枝仰着头,漫不经心地睁开双眼。在看清楚的那一刻,身体瞬间坐直,连那一阵刺痛都没顾得上。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商枝狠狠掐了大腿一把,而眼前的事实正向走近。这张脸和照片记录下的面孔有八分相像,只是青涩褪去,平添几分成熟。
而商枝模仿过千万次之后,终于看见“本尊”。适才争强好胜的火苗刚被点燃,就再次熄灭。他的后背惊出一身冷汗,手指捏紧,攥成一个拳头。
难道当时出生的时候,是一对双胞胎?
在荒谬的现实之前,混沌的大脑失去思考能力。商枝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他只能想到这个理由来解释。
这赤裸裸的目光,同样被路人察觉到。
他紧蹙着眉头,走到商枝面前,扫过一眼门诊卡,才问道:“请问王杳云医生是在里面吗?”
“王医生有病人,还要需要很长时间,你可以明天再来找他。”
商枝开口,撒了个慌。
“好,那我明天再来找他,谢谢。”
脚步声逐渐远去,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商枝回忆起调查资料,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拐角,生怕他又折返回来。
他拿出手机,调出助理的消息框,一目十行地重新翻读那份文件。
商枝太慌忙,以至于忘记基本信息。
辛京墨是孤儿,从小被养在福利院,依靠政府和社会的帮助,才完成学业。后来因为成绩优异,被外派到国外读研究生。
所以,刚刚的人到底是谁?是死而复生的辛京墨?还是辛京墨的同胞兄弟?
脑子几乎要炸开,一抽一抽地疼。
“小枝,小枝......”
商枝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深陷梦境,连陈常山的呼喊都被他忽略。
陈常山只能轻轻推动他的肩膀,才将人唤醒。只是那双眼睛一睁开,就有两行泪潸然而下,一滴滴水珠滚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哥哥,哥哥......”
怀里扑进来一个商枝,他像是受到极大的委屈,眼泪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哗啦啦地流下。衣料已经被打湿,但他依旧没有停息的意思。
“怎么啦,有人欺负你吗?”
陈常山捧起他的脸,指腹擦干那些眼泪,
他拉起商枝的帽衫,宽大的帽子将两人的脸完全遮挡。陈常山的鼻尖蹭了蹭年轻人,又落下一个安抚的吻。
“乖乖,不哭了,好不好?”
商枝哭得厉害,已经有些喘不上气。
陈常山是真的担心,他哭晕过去,只能怀着满腔的疑惑,先将他的情绪稳定下来。
“我们先进去,坐下来说,好不好?”
陈常山牵着他的手,刚想把人带进诊疗室,却被商枝制止。
此刻,年轻人张开嘴,喉咙干渴,口腔里有血腥味传出。声带却穿不出任何的声音,像是用嗓音交换双腿的美人鱼一样,陷入永久的沉默里。
他拉过陈常山的手,指尖做笔,一笔一划写下字——回家。
“小枝想回家吗?”
低垂的头点了两下。
“那我们回去吧。”
掌心又落下一个字——邶。
“小枝是想回盛邶区的房子吗?”
指尖再次叩击一下。
直到,电动车完全驶离那条双行道。紧攥衣料的手才松开,身后的人不再僵硬。商枝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所有压力,靠在陈常山的背上。
陈常山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不动声色地加快速度,将人带进一个名为“家”的舒适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