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赵玙义,见过大王子殿下。”
“平身。”
庾昭明走过赵玙义身旁,坐在上首,说:“坐吧。”
赵玙义道了一声谢,坐了下来。
宫人上来递茶,下去后,庾昭明说了一句久等,“与人议事,一时忘记了时间。”
赵玙义说了声不敢,“殿下操心国事,公务繁忙,臣略等一等,不碍事。”
说着笑道:“本来不敢打扰殿下,但臣收到了一幅画,实在是心中惴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请殿下帮忙看看。”
向来献画,只说这画如何稀有难得,如何精妙绝伦,为心中惴惴而献的,赵玙义还是头一个。庾昭明一笑,也不以为意:“那就拿上来看看罢。”
于是赵玙义双手将画交给了团圆,团圆解开系带后,双手奉给了庾昭明。庾昭明接过画,一手持卷,一手展开,看了起来。
赵玙义坐在座上,脸色平静,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大王子。
画轴慢慢展开,当绿鬓乌蝉首先展现时,庾昭明已经意识到这大概是一幅美人图。他看了赵玙义一眼,迎着他的目光,赵玙义不好意思般的笑了笑,庾昭明心中一哂,继续向下展开,一张人像渐渐开始浮现,当人像的上半身完全展现时,庾昭明的手顿住了。
一张美人图,画得很好,形神兼备,情韵俱全,仿佛真人就在眼前,正张扬而得意的看着自己。
庾昭明面无表情地看向赵玙义,赵玙义面带惶恐的站了起来。
“什么意思?”庾昭明问。
赵玙义微微躬身,小心答道:“几天前,臣的一个朋友忽然拿了这副画过来,说画得极好极美,想让我瞧一瞧。臣初时以为不过是寻常美人图,哪知拿过来一看,才知画的是…博小娘子,臣当即询问这幅画的来历,那朋友说也是别人拿来送给他的,他觉得画得极美,有心想要送给臣,因此拿了过来。臣当时追问,说只有这一幅,又问作画者是谁,是坊间一个有些名气的画师。毕竟事涉…博小娘子,臣暂时也不敢妄动,便想请殿下的示意。”
画上确实有落款,有题跋,也有印章,刻的是瞻蒲二字。
赵玙义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庾昭明的神情,见大王子一直冷冷看着他,便低下了头。
庾昭明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厌烦,这厌烦不知是对赵玙义这显而易见的用心,还是对这幅画。他慢慢将画轴收起,放在桌案上,淡淡问:“请我什么示意?”
赵玙义心念如电转,堪堪转了话音:“臣原本想提醒庆亲王此事,可臣与庆亲王素无往来,纵使贸然提醒,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唯有冒昧打扰殿下,是否需要下令让这蒲姓画师住手?”
“此事我自会安排。”庾昭明说。
“是。”赵玙义说。又坐了坐,见大王子不与他问话,便起身告退:“不打扰殿下,臣这就告退了。”
“去罢。”庾昭明说。
于是赵玙义行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他走出东宫殿门,走下台阶,才感觉到自己后背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细汗。他向前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东宫,东宫建筑肃穆,沉静,高不可攀。他收回目光,跟在小黄门身后,向宫门走去。
赵玙义走了,庾昭明仍静静坐着,宫人屏息,内侍低头,没有一丝声响。忽然,他起身向书房走去,团圆等内侍无声跟随而去。
书房内,会盟诸事预案初稿还摆在书案上,需要增补修改的事项刚刚已经和东宫詹事讨论过了,再修改一两回,就可以向上呈递,供父王探讨了。
他翻开预案,再次看了一遍,看到第二遍时,才终于沉浸下去。申时末,他整理衣冠,向高盛宫而去。见到他,大监笑着上来亲迎:“大王正在书房内。”
庾昭明说了一声有劳,走进了书房。见儿子过来,高昌王很高兴,父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又一同用了晚膳,饭后,庾昭明陪话一时,才起身告退,回到了东宫。
多年前庾昭明的母后就已经病逝,病逝前,母亲握着他的手,做了最后的交代,说你记得要日日去向父王问安。庾昭明记下了,也做到了,这么多年,他几乎无一日错过晨昏定省。
都护城的夏日黄昏总是漫长而缓慢。然而再缓慢的黄昏,也抵不过这漫长的宫道,回到东宫时,天边最后一抹橘黄也转为了铅色,一颗明星从西天冉冉亮了起来。
“殿下,赵世子拿来的那副画,要如何处理?”
在庾昭明向后殿走去时,团圆躬身问。
夜色中,庾昭明的脚步停了下来。“拿来吧。”他最后说。团圆应了一声是,捧着画轴,送到了后殿内书房。
夜幕彻底降临的那一刻,洗漱完毕的庾昭明走入书房。画轴摆在书案上,他站在桌前,终于伸手把画卷拿了起来。灯火中,他一身细布里衣,长身玉立,如雨后的香樟,暗香弥漫,清亮冷隽。
他慢慢展开画轴,画中那个张扬的人再次出现在眼前,禀着稀世容貌,携着刻意挑衅,淡淡睨着他。
他静静看着她的脸。她当然是美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她好像不怎么在意。毕竟,一个有这等容貌的人,是不会给人挑衅之感的,可她有。他原先觉得她学会了都护城的规矩,直到在登樊楼上,他才意识到那是个错觉,她依然是那个初次入宫就敢直视他的博彤。
很骄矜,一种没人敢在他面前展现的骄矜。想到此,庾昭明垂眸淡淡一笑,将画轴扔在了书案上。
这个晚上,繁星闪烁,万里无云。庾昭明站得很高,带着一点不悦。没有风,可心中那点不悦仿佛沙地上的风卷,忽然就引来了一阵大风。庾昭明感受着这浩荡的风,总觉得风里该有点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他自问。然后他依稀找到了答案,几抹红痕飘飘荡荡,出现在眼前。他于是意识到这是登樊楼上的风,因为他再次看到了博彤,带着薄醉,眼角眉梢,脸颊嘴唇,都是错落的红。她仰头凑在他面前,眼里是刻意的挑衅,嘴角却勾得很好看。
风很大,刮得人几乎站立不住,他应该下来,地面上风平浪静,无风无云,只要他下来,风和喧嚣全部都会被留在身后,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可他一直没有动,他站在风中,任那些红色时近时远,若隐若现。
终于,那一抹红痕慢慢向前凑近,他垂眸静静看着,却在即将贴合时,猛然醒了过来。
“团圆。”他睁开双眼,帐外有微光,头顶的纹样因此若隐若现,他看着这些纹样,忽然喊道。
“奴婢在。”团圆在账外应了一声。
“明日,把那卷画轴送去给博小娘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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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筹划,寺庙修建终于即将开工。选定良辰吉日后,博夫人下帖邀请当日捐款的各位夫人一同前去观看动土仪式。
这日清晨,一行车马招摇闪耀,出西门,依次向清凉山而去。因选址在清凉山,惠正也就地取名,将寺庙命名为清凉寺。
清凉山一半红土石,一半寒草苍树,夏季天气炎热,远远看去,有一种水分不足的暗淡。出西门到清凉山,大概半个时辰车程。博彤和两个妹妹坐在车上,随姑姑一起去观礼。
马车在草木葱茏间时隐时现,车顶的雕漆与螺钿在阳光的反射下偶尔发出明锐的光,此时山中还颇有些清凉,荡起的车帘里时时逸出出游的欢笑。
惠正,丞相府管家以及总理建造事宜的工头站在路旁,看着葱茏的林间道理,等候着马车的到来。工匠们在一侧等候。
车马嘶鸣,在吁声中渐渐停靠。丞相府管家走上前,站在第一辆马车的车门前,门打开,一身简装却依然纹彩辉煌的博夫人走下马车,博彤和两个妹妹头戴帷帽跟着走了下来。她们身后,其他各位夫人也纷纷走下马车。
各位夫人走下车后,惠正双手合十,见了一礼:“小僧惠正,见过各位夫人。”
“法师不必多礼。”博夫人曼声道。她带着博彤和两个女儿,和其他夫人一起,打量起眼前这片空地来。这就是清凉寺的选址。
地址选得很好,正在半山腰。一个平整的土台,背山而立,遥遥俯瞰都护城。土台四角各立了四根立木,圈出了寺庙的大致建成范围。在预设为大殿的空地上另插了一根立木,每根立木上都绑了一圈红布。
空地前,摆了一张供桌,香炉,香插,三牲,酒壶,酒杯,以及供桌两旁燃起的两垛篝火。
看着桌上的三牲,博彤在帷幕后看了一眼惠正。上次在登樊楼,她听法师说过,婆罗门教有杀生之不忍,倒没想到这样的教义也有入乡随俗的时候。
惠正站在一旁,双手合十,浑然未觉。
吉时已到,开始行礼。惠正当头,工头随后,再之后是博夫人等众夫人,最后是各位工匠,大家屏息而立,神色郑重。惠正拈香,举头三拜,插入香炉。管家打开酒封,在两侧火堆里爆起的爆竹声中,惠正亲自倒酒,奉献三牲与□□。
礼毕之后,是动土仪式。博夫人,惠正和工头手中各拿了一把铁锹,博夫人谦让,要让其他夫人来完此动土礼,各位夫人纷纷坚持让博夫人做代表,博夫人推让不过,笑道:“既如此,那我就忝作代表了。”
三人走入场中,在代表大殿的那根立木下,在众人的目光中,各自挥锹,铲下了一锹土。爆竹声再次噼啪响起,清凉寺开工动土礼至此礼成。
礼成后,管家带人送上两框印着红色吉祥纹案的笼饼,分发给了各工匠。
“这是我私人准备的,只盼他们多用心。”博夫人道。
惠正和工头各自道了一声谢。
至此,仪式全部结束。众夫人各自登车返回,博彤带着两个妹妹上车,一同下山,向都护城而去。惠正等人一直等到再不见车影,才转身回去。
回程是下山路,比来程更快。入西门后,各府夫人派人来说了一声,便穿街过巷,各自回府而去。
博夫人的马车也回到了丞相府,刚下车,前院管家便迎过来,躬身禀告了一件事:“东宫派人给表姑娘送来了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