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彤走入了东宫,被带到了一处待客的雅室之内。带她进来的公公很年轻,一脸柔和的笑意,请她稍等。
博彤一腔冷冽,脸上淡淡的笑:“有劳。”
宫人送上茶来,又无声退了下去。博彤没有端茶,她面无表情,静静等候。
不算阿姐成婚那年来过的那一次,这其实是博彤第一次入东宫,但她丝毫没有打量端详的兴趣。
屋子里很安静,四角虽然各站了一个宫人,却如这屋内的陈设摆件一样,无声无息。博彤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也没人告诉她到底等了多久,她只知道宫人上来换过了两道茶,庾昭明却依然不见踪影。
这等待刻意而漫长,可博彤饶富耐性。
终于门外传来唱礼声,不一时门前地下投来一个淡淡的身影,博彤转头,看清来人后,目含讥诮,慢慢站了起来:“臣女博彤,见过殿下。”
庾昭明停下脚步。其实今天他没有时间见客,但他仍然让团圆把博彤引了进来。
“免礼。”他说,走到上位,坐了下来。
宫人送上茶来。“都下去罢。”他说。宫人们默默行了一礼,退了下去。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博彤不准备先开口。庾昭明也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博彤。她仍然是一身严整的宫装。
其实那句夜半时分的问话更像一句呓语,可当团圆来回说博彤今日入宫时,他沉默许久,终究还是默许了下来。
终于,庾昭明抻了抻袖口,看向博彤,问:“博小娘子今日入我东宫,是为了何事?”
这句话问得真是叫人耳目一新,博彤冷冽一笑:“殿下不是派人问我有没有收到画?殿下垂问,臣女自然要当面答复。”
庾昭明看着她嘴角的笑,问:“那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不止收到了画,连殿下赐画的意思也一并领会了。”
她一双眼睛含霜蕴雪,莫名有一种凛然之意。庾昭明慢慢皱眉。“你领会了何意?”他问。
博彤忍不住一声冷笑。
如同在登樊楼上一样,这一声冷笑再度激发了庾昭明的火气。他盯着她,慢慢道:“看来博小娘子今日不是来道谢,而是来质问的。”
博彤冷冷道:“不敢。”
“那你是何意?来道谢么?坐下这么久,你可曾说过一个谢字?”庾昭明质问道。
“殿下未免欺人太甚!”博彤再也忍不住,“道谢?谢什么?谢你提醒我我的画像流落出去了,还是谢你费心记挂,两次派人前来询问?你送这幅画给我到底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庾昭明看着她,脸上有种奇异表情:“原来你论心不论迹。”
他仿佛听到了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这笑话后力太足,以至于他靠在凭椅上,无语半天,仍然失笑。
博彤同样冷笑:“殿下说错了,我这个人一向贪婪,既要论心,也要论迹。”
说完,她站了起来,冷冷行了一礼:“不敢打扰殿下,臣女这就告退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可手腕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接着整个人站立不稳,倒在了坐席上。衣袂半空翻飞,钗环相撞,博彤猝不及防,却死死压住了口里的惊呼。
庾昭明没想到博彤会跌一跤,蹲下来时却不问她跌得重不重,只是问:“走什么?不是来质问的吗?”垫席上裙摆袍角交错杂乱,不分彼此。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博彤眼里不可控制地渗出了泪水,可她怒目圆睁,不肯有丝毫示弱。她瞪着庾昭明,忽然收拢衣裙,捡起掉落的簪环,慢慢跪坐了起来。庾昭明不言不语看着她的动作。忽然,博彤向前一扑,猛地向庾昭明撞去,接着屈膝重重压在庾昭明胸膛上,手里不知何时变出了一只发簪,抵在了庾昭明的颈边,居高临下,狠狠问道:“你以为我不会打架?!”
庾昭明倒在地上,眼中瞬间惊讶,随即反应过来。他看了看博彤通红发狠的眼睛,又侧头看向颈边泛着寒光的发簪,一声失笑,忽然他一手握住博彤的右手,一手伸向博彤颈后,用力一翻,形势翻转,上下颠倒,他把博彤压在了地上。
博彤重重摔倒在地,可她反应很快,当即手脚并用,又踢又打,极力想要挣脱。庾昭明挨了几下,恼火起来,干脆侧身重重压住她的双腿,伸手抢过她手里的发簪扔了出去,然后一手压住博彤的手腕,居高临下,俯身看着博彤道:“你会,可你打不过我。”
博彤还不肯服软:“是吗?!那你放开我,我们再打一次!”
庾昭明没有兴趣:“我只和势均力敌的人打。”
屋里闹得这么厉害,守在门口的团圆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一见之下,大吃一惊,正要冲进来,想了想,又悄悄退了回去。
双手被扣,博彤挣扎了一回,可庾昭明手如铁钳,牢牢控住了她。她又身体用力,想推翻庾昭明,可庾昭明重重压在她身上,不能有丝毫动弹。她气喘吁吁,终于说:“你一个男人打我一个女人,算什么好汉!”
“哦?现在想起你是女人了,刚刚打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是女人?!”庾昭明反问道。
博彤无话可说。她可以求饶,可她不可能求饶,哪怕她现在全身上下都疼。她愤然扭过头,闭上了双眼。
庾昭明看着她的脸,她眼角有轻微斑驳痕迹,那是眼泪渗出所致。也真是倔强,明明含着一汪泪水,却生生不肯落一滴。
他看着她通红的脸,垂下眼眸,慢慢起身,松开了博彤。
身上的重压骤然一轻,博彤转头一看,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满脸怒火。庾昭明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问:“怎么,还要打一架?”
博彤胸膛起伏,忽然弯腰捡起地上的钗环就向外走去。庾昭明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你打算就这么出去?”
博彤很想充耳不闻,不管不顾,可还是生生停下了脚步。
庾昭明站了起来。他一甩袍角,向门外走去。走过博彤身边时,说:“跟我来。”
门外内监和宫人都躬身低头,见博彤走出门来,团圆深深低下了头。
博彤远远缀在庾昭明身后,走了一段,她意识到这是去后殿的路,不由停下了脚步。庾昭明转身看着她,淡淡问道:“怎么,八岁都敢闯,现在反而不敢了?”
闻言博彤一声冷笑,冷着脸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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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管事的曹嬷嬷带着人迎了上来,看见博彤,不由一惊,但她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当即掩去惊色,恭敬笑道:“殿下回来了,不知这位小娘子是?”
庾昭明转身看向博彤,说:“带博小娘子去整理仪容。”
曹嬷嬷应了一声是,温声向博彤道:“小娘子,请跟老奴走罢。”
博彤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庾昭明,跟在曹嬷嬷身后走了下去。
窗前,一丝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铜镜上,反射出一片灿烂耀眼的光。博彤的头发已经全放了下来,一个面容有些单薄的宫人跪在她身后,一缕一缕细细梳着长发。
不一时,曹嬷嬷端着一个匣子走了过来,温声笑道:“因东宫还没有女主,因此没有备上用的胭脂水粉。这些都是宫里发下来给宫人用的脂粉,都还没有动用过,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就用这些暂作上妆可好?”
博彤虽然内心有火,却不是胡乱撒气的人,她冷着声音说了声有劳。
曹嬷嬷很高兴,放下脂粉匣子,又请博彤脱下外裳,“没有找到适合小娘子穿的衣裳,还请小娘子脱下外裳,老奴拿去熨一熨,保证熨得平整又鲜亮。”
反正妆容已卸,发髻已散,再脱掉外裳又算得了什么?博彤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于是曹嬷嬷亲自服伺博彤脱下外裳,抱了出去。过一时,曹嬷嬷又来了,这回手里拿着一罐膏药。
“殿下说,让老奴来看看小娘子的手腕要不要抹些药。”曹嬷嬷不是很明白这位博小娘子到底发生了何事,可殿下只是吩咐,并没有多说什么。
博彤神情一冷,手腕间隐隐感觉又疼了起来,她一拉袖子,冷冷道:“不用上药,我根本无碍。”
曹嬷嬷很温和,仿佛丝毫没有听出博彤的冷淡,说:“小娘子无碍就好,老奴去看看外裳熨好没有。”说着,她把药搁在桌上,退了下去。
博彤看着瓷瓶,恨恨转过了目光。
庾昭明坐在堂上,换了一身衣裳,倚着凭椅,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他转头看去,只见宫人簇拥中,博彤当头走了出来。
他们都重新换了衣裳,整理了妆容,又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仿佛前殿的那场缠斗根本不曾发生过。
庾昭明站了起来。博彤依然是之前的那副妆容,只是脸上的脂粉略红一些,她上来便说:“不打扰殿下,我这就告退了。”
庾昭明还有话要说,但博彤这副模样让人沉默。他默然一时,最终道:“我送你出去。”
博彤一口拒绝:“不敢劳烦殿下,我自己走。”
说完她转身就走。一个宫人在曹嬷嬷的示意下,快步跟了上去。
博彤的背影消失了,庾昭明静静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他转身坐下,以拳抵唇,低低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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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彤一路出了明德门,坐上了马车。她去了这么久,让冬青颇为担心。好容易等到人出来,冬青立即发觉博彤脸上的妆容不对。
“小娘子重新补妆了吗?”
“没事。”
答了这一句,博彤不再说话,主仆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回到了丞相府,然后向正院而去。这是规矩,不论在外发生了何事,回家后都要去一趟正院。
博彤刚到正院,姑姑就拿出了一张信笺,神色颇有些淡:“庆亲王对你还是看重的,我派人去给他下帖,请他来赴你的生辰宴,没想到庆亲王当即回了一信,说你生辰当日,他要在金凤园为你亲设一席。喏,这是他的亲笔信。”
那信笺白底金边,挺括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