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金风园门前停下,博彤刚下车,站在门口的管事就迎了上来,带笑道:“小人在此等候小娘子,请小娘子随我来。”
博彤说了一声“有劳”,带着冬青,走进了金风园。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在曹仁的邀请下,博彤来过一次金风园。那时她满心敷衍与不耐,对金风园的印象实在寥寥,只记得曹仁赞过一句美婢狡童,不愧名园。
管事一直将她带到了澄清楼。楼里很安静,一种沉淀的静。除了楼下站立的侍从,一路上到三楼,不见一个人影。
三楼门大敞着,管事在这里停下脚步,躬身道了一声请。博彤站在门口,看了看屋内,又看向管事。管事微微躬身,不发一言。博彤提步走了进去,冬青跟在她后面,却被管事拦住了。
“小娘子,”冬青唤了一声。
博彤回头。管事道:“小娘子放心,您的婢女就在门外。”
博彤向冬青点点头,转身向屋内走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几乎没有隔断,迎面就是几扇大窗,窗外是鲜明得过分的黄绿两色,它们大肆铺陈,锐利得直逼眼目,偏偏脚下又是极厚而软的地毯,踩上去,让人有一种目眩神迷般的陷落感。
博彤皱眉,轻轻闭了闭双眼,再睁开眼时,才有了一种真实感。然而越真实,对面的颜色便鲜明得越让人恍惚。她干脆径自走到窗边,向外看去,终于看清了这黄绿两色的由来。
原来澄清楼外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流对岸是沙漠,此时天光明亮,黄沙反射阳光,才形成了这种明亮得刺眼的黄色。
去年来时,窗外也是这样的景色吗?博彤回忆良久,也只是模棱两可。她转身开始打量屋内的陈设布置。陈设,包括梁柱墙面的颜色都很朴素,仿佛这整间屋子,最亮眼的装饰就是窗外的碧波黄沙。
没有人。哪怕东墙摆了一架屏风,博彤也确定这屋子里没有人。
她没有迟疑,直接向门口走去。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带着一点懒散:“小娘子这就要走了吗?”
博彤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身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依然是那张微微带着颓靡的,好看的脸。
原来他一直坐在屏风后,却安静得让博彤以为这屋子里没有人。
庆亲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博彤转身,静静看着他。他一步一步向前,最后停在了一个最适合打量的距离,然后,毫不遮掩地,慢慢打量着博彤,好似第一次见到她。从脸,到脖颈,到腰身,再到腿,最后,看向博彤那双陷没在地毯中的脚。
极其放肆,仿佛一把刮骨刀,叫人厌恶至极。博彤目光转冷,她盯着庆亲王的眼睛,忽然笑了。
这笑将庆亲王的视线拉了回来,他淡淡扫过博彤嘴边的笑,看向她的眼睛。
“幸会。”博彤看着他,说。
博彤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只是眼神太过锐利。庆亲王慢慢淡淡笑了起来:“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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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为了庆贺博彤的生辰,一场歌舞自然必不可少。屏风移开,设了两张桌案,庆亲王居正位,博彤坐于左手,侍女依次送上佳肴。席下,乐师鼓瑟吹笙,抚琴扬笛,舞姬身姿柔软,旋转如飞。
声乐歌舞,当然娱人耳目,可博彤神色淡淡,并无多少笑容。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仿佛身处密林,脚下腐植深厚,虽然光线斜入,却依然驱散不了那种交织着腐烂的昏暗。
一曲歌了,庆亲王懒懒拍了拍手,伶人依次退下,从旁服伺的侍女也退到了一旁,博彤收回目光,看向庆亲王。
“我看小娘子对歌舞似乎不感兴趣,不如去走一走,如何?”
“自然客随主便。”博彤淡淡道。
于是庆亲王起身,意态懒散,不欲多言的模样,下楼而去。博彤走在后面,走出澄清楼,重新见到蓝天的那一瞬,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金风园很大,可庆亲王没有介绍的意思,只是袖着手懒懒向前,博彤也不问,目不斜视,走在后面。他们一直走到了河边。这条河,就是之前博彤在三楼看到的碧水金沙中的碧水。
河岸边有一块青石板,青石板下系着一叶扁舟。庆亲王一直走到青石板上,才转身问博彤:
“小娘子可想登上对岸的沙丘?”
博彤抬头看去,蓝天之下,沙丘连绵起伏,橙黄灿烂。她收回目光,看向河中流水,问:“王爷打算亲自泛舟撑船?”
庆亲王微微一笑:“敢坐吗?”
博彤看着他:“有何不敢?”说着走上青石板。庆亲王动作娴熟,在博彤上前时,走上了船舱。他站在船内,一手持篙,没有伸手扶博彤的打算。
冬青上来搀扶,略有担忧,低声喊了一声小娘子。“不必担心,扶我上船。”博彤说,然后提起裙摆,就要下船。
船体晃荡,近看水面更有一种不安之感,博彤一手拉着冬青摸索着下船,庆亲王淡淡看着这一幕,终于好心伸出了手,然而博彤避了过去:
“不必麻烦王爷,我上得了。”说着,她一只脚踩入船内,同时一手撑在船舱上,松开冬青的手,跌坐了下来。
水纹一圈一圈漾开,一番晃荡之后,博彤收拢裙摆,向庆亲王说:“请王爷开船。”又向冬青说:“就在岸上等我。”
她的话端的有些不客气,庆亲王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真的一篙一篙慢慢撑了起来。
坐在船上,才知道水体其实并非碧蓝,而是一种很暗沉的透明。只有这么近距离看着,才知道所谓水的丰盈柔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刻若同船的是相熟好友,博彤免不了要伸出手去,亲身感受一回河水的流动,可惜同船的是庆亲王,于是只是端坐着,静静等待靠岸的一刻。
河面很宽,虽然并不深,仍然给人一种浮游之感。冬青站在岸上,看着那叶扁舟渐渐远去,不由露出了担忧之色。
管事笑呵呵的上来,让冬青不要担心,“王爷是泛舟里手,不会有事的。”
冬青微微蹲身,谢过管事的好意,目光却丝毫不离河面,直到看到船果然靠岸,庆亲王将小娘子拉上岸,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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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河岸上也有一块伸出的青石板,距离青石板不远有一个石桩。庆亲王技艺娴熟,精准地将船停在青石板与石桩之间。
博彤先上岸。她看着庆亲王将缆绳抛上岸来,又看着他左一篙右一篙不断调整船的停靠位置,要是系住缆绳,估计更好停靠一些,可庆亲王并没有开口请博彤帮忙的意思,博彤于是就这么袖手站着,然而终究走过去,拉起缆绳,套在了石桩上。
庆亲王如若未觉。他收起篙子,一步跨上岸来,从容自若,向博彤延手道:“请。”说完,率先向沙丘走去。
为了今日的宴会,在姑姑的要求下,博彤装扮一新,鲜衣,华饰,软底轻鞋,豆蔻纤纤。她看着自己这一身装扮,又看着已经走上沙丘的庆亲王,后者站在沙丘上,正回身看着她。
很平淡的神色,但其中寓意不言自明。
在这样的目光中,博彤冷冷一哂,提起裙摆,向上走去。
沙丘很软,即使博彤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步履艰难。她脚下是软鞋,一脚下去,便深陷其中,灌满了细沙,需得费力拔出来,才能攀登下一步。过不了多久,就出了一身细汗。
她走得艰难,庆亲王却从容不迫。他走在前面,没有拉拔博彤的意思。当他终于转身时,才发现博彤早就停下了脚步。
不止停下了脚步,更是完全坐在了沙丘上,根本没有转身的打算。庆亲王看着她的背影,终于嘿然一笑,一脚高一脚低的走了下来,然后,掀袍同样坐在了沙丘上。
直到庆亲王坐下来,博彤才回过神。她刚刚叫眼前景色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在澄清楼的三楼,她已经注意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朴素,那时她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反衬。然而现在,她才知道,那不过是一种由外及内的统一。
整个澄清楼,甚至整个金风园,都弥漫着一种暗淡。从院墙,到高楼,再到远处雾霭沉沉的烟树,无一不深沉和昏暗。
这种暗淡甚至不是小憨园那种乌木埋金线的低调,而近乎一种颓靡底色的外显。
谁能想到,这是一位亲王的私园。
博彤想起什么,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连绵不断地沙丘。
此刻身临其境,不似之前在楼中隔水相望,这些沙丘忽然就失去了那种明快,那种异域感。仿佛它们不再是景色,而是变成了现实的,炙热而令人绝望的禁地。
博彤沉默下来。
庆亲王同样看着眼前景色,即使称不上愉悦,至少也可以说一声轻松。
“有些惊讶?”他转头看向博彤,淡淡笑问道。
博彤想问些什么,却只是点点头。
“对于这样的对比,有一个最堂皇的说辞:那就是以黄沙碧水作景,以整个金风园为基座,如此魄力,非王室手笔不肯为。”
“那堂皇之外的原因,是什么?”博彤问。
庆亲王微微一笑:“因为我懒。因为我觉得万事万物,只需显露其本色就已足够。”
这句话自然大有深意。“所以王爷带我来,也是为了叫我显露本色?”
庆亲王大笑起来:“小娘子真是聪明又锐利。不过,不仅仅是为了看一看小娘子的本色,也是为了让小娘子看清我的本色。”
博彤没有笑。她看向眼前的一切,终于转头淡淡道:“王爷现在叫我知难而退,未免晚了一点。”
说着,她站了起来:“既然此岸与彼岸一体两面,我也可独坐高楼,忘却今日所看到的一切。”
说完,她半走半滑的,向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