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沈羡没给自己太多时间用于探究他的想法,她更加迫切于想要知晓昨夜的事情究竟闹到了什么程度,会为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以及,刘悦如今状态如何?他最好能葬身于那场大火中。
即便她觉得,刘悦没那么轻易死去。
但还未及沈羡出言试探,苏韫晓抢先一步,自顾自地说起来。
“不知你可曾听闻刘悦这个人物?即便不认得,他那些张扬的事迹却是整个建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父亲一向看不起这种公子,尤其他还是刘家的人,私下没少讲他坏话,说他败坏刘家的名声。”
“刘悦亲自请人设计的宅邸名为春晴园,依山傍水,传闻里头堆满了从西域那里交换得来的珍宝。”
想到接下来她要讲的话,苏韫晓忍不住弯起眉眼,朝沈羡投来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你猜怎么着?昨日夜里,那春晴园竟被烧毁了!”
沈羡适时地表达自己的好奇:“果真?既然消息都传到我们这里来,想必火势应当很大。”
苏韫晓满意地点点头,她一向喜欢同沈羡聊天,她从不让自己的话落到地上。
“是啊,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目睹大火呢!”
“昨日夜里我本要睡下,丫鬟过来替我阖上窗牖,却迟迟不见动作。”
“我见她望着窗外直出神,便起身来到她身边,想着究竟窗外究竟有什么事物,竟能将她的魂给勾了去?”
“这一看可真是不得了。远处一股浓烟朝这里飘来,借着风势,扩散得极快。也不知是不是我心中鬼怪作祟,我还能隐约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
“我紧紧盯着那处,不愿挪开眼,直到淡黄的烟中隐隐能透出火光,才明白的确是起火了。”
苏青黛拍拍自己的胸脯,长舒一口气,显得惊魂不定。
看来昨日之事刘家人隐瞒得很好,消息甚至传不到建康城中来。只是看样子,刘悦没出什么事,倒实在可惜。
“那可实在是个吓人的事,我从未见过大火,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倒真切觉着身临其境了。”沈羡说道。
“那可不是?”苏韫晓敲敲自己的头,“你瞧,我光顾着讲我的事了,却忘记问你。”
“你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否说与我听听?”
沈羡刻意躲避苏韫晓带着关切的目光,偏头盯着自己的指尖。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对她坦白。
她不是不信她——若她真的不信苏韫晓,今日在陌生的屋子里醒来,眼前又只有她一人,她定会充满戒备,又怎会好声好气地同她聊这么久?
只是一旦她说了出来,苏韫晓定然难以理解沈羡为何甘冒如此风险找上刘悦。
即便旁人与她关系再怎么紧密,有些事情他们也很难真正与沈羡共情。沈羡明白,也不奢求他们的理解,唯愿他们千万别想方设法阻拦自己,反倒让自己为难。
“没事。”
苏韫晓没成想沈羡沉默许久,说出来的只有如此冷冰冰的两个字。
怎么会没事,她昨夜这样,现在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会没事。
苏韫晓眼里的光芒黯淡下来,扯出来一个难看的笑容。
“无妨,不愿告我,那我就不问。”
沈羡想出言安慰她,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
等她再抬起眼,发觉苏韫晓已经站了起来,一看便是要走。
沈羡急忙扯住她的袖子,可她的力气毕竟不敌苏韫晓,苏韫晓用力一扯,拍拍衣袖,好像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苏韫晓!”
“家中还有事情,我走了。我会派人来照看好你,你好生休息。”这句话苏韫晓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语气生硬。
沈羡的身子僵硬在原地。
苏弘瞒着她,苏季和瞒着她,如今连沈羡自己也要瞒她。
她如今有些后悔了,比起对苏韫晓坦诚相告,自己出于好心的沉默,似乎对她的伤害更大。
……
“要先恭喜沈二小姐逃出生天。”
“是呢,说来奇怪,我竟不知昨夜将我救出春晴园的,是哪位贵人?”沈羡瞪大双眼,音调抬高,故作好奇。
陆衡无奈道:“这让我从何知晓?”
“听闻苏家小姐昨日深夜好端端地同她父亲吵了一架,只说要去救人。应当是她吧?”
沈羡无声弯起唇角。
他说起胡话来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不好。”陆衡话锋突转。
“什么不好?”
“好像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对我们而言,都不算太好。”
陆衡刚刚拜见过陆豫,这会儿匆匆回来,都来不及卸下紧皱的眉头。
按说皇宫日日有专人洒扫,地面应当时时刻刻都是一尘不染的样貌,连太阳射来的光线都拒不接受,使其只得顺着原先的轨迹又千里迢迢回到它自己眼里。
也许是凑巧,沈羡自看见陆衡的第一眼便不由得聚焦在了他鞋履之上的那一点尘垢,白色的尘垢正安安静静地伏在黑色的布帛之上,丝毫不在意它在外人看来有多么显眼。
能让太子殿下走起路来都无暇留意脚下,想必确实不算什么太好的事情。
沈羡当即心里有了底,不过再怎么对他们而言不利之事,总不能坐以待毙,他们总要想出法子来应对。
“太子殿下不必太过忧虑,我想以您的谋略,似乎也不算难题?”沈羡挑眉,有意打趣道。
陆衡心中本就烦闷,自打方才走进殿里的头一句话开始便无心文饰糟糕的语气。
沈羡这么一调侃,非但没能让他的情绪和缓,反倒感到自己那几句话并未让那人听进心上。
现在是岔开话题来聊这些的时候?
况且,沈羡究竟是想让他放宽心,还是讽刺他——他一个皇室太子,一个有谋略、有手段的人,这世间怎么还有令他束手无策之事?
她又能好到哪里去,什么事都要逞强,若非他实在放不下心来,派人暗中盯着春晴园的动静,只怕她真的要葬身火海。
陆衡抬头,正想对眼前这人加重语气,却无意间瞥见她发间的竹节簪,气势又弱了下去。
他好似没必要对她说重话。
“那日婚宴之上,刘荣上疏条列石烨十条罪状。”
“是,他逼着众人站队,离他起兵的日子也不远了。”沈羡紧接道。
沈羡试探性地问道:“可是有人的立场出了问题?”
陆衡摆头,眉头重新皱起:“若是这种程度的问题也便罢了,这一变故,会骤然置我们于被动的境地。”
“怎么会?我们毕竟提前做了这么多布置。”
“听从你的建议,我没让父皇急着打压刘家激化矛盾,也说服父皇增兵江州,在刘荣出镇之地布下重重关卡。”
“既是如此,应当不会有太多缺漏才是。”
“不。”陆衡直截了当地否定沈羡的话。
“正因如此,我们如今更加束手无策。”
“如何说起?”
陆衡双眼与沈羡相撞,不知为何,沈羡竟然能从他一向干净明澈的眸子里读出一些无力。
她的心往下沉了几分,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这么多兵纠集在江州城防外,刘荣理应有所动作,但将军府竟然陷入一片死寂,百姓生活仍然和乐。”
“父皇派人刺探,这才知道,如今江州表面喧闹如常,但刘荣的将军府却是人去楼空。”
“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
陆衡轻轻地摇了摇头,动作极慢,亦细微得令人难以察觉。
“无妨,既然他和他的军队不在江州,那总是飞不了的,可曾查到他们如今潜伏于何处?”
陆衡摇头。
沈羡颇有些不安地咽下口水,试图找到一个突破口。
“形势倒也不算太过糟糕,刘荣再怎么招兵买马,那也是几万余人的私人部曲,如何敌过朝廷的二十万大军?”
陆衡继续摇头。
沈羡突然就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了。
陆衡说得不错,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他们的处境都不好。
甚至于能称得上是恶劣。
陆衡将接下来所要交代的话酝酿一番,娓娓道来:“你是世家小姐,应当知道皇室如今的式微。”
“陛下号令不动他们?”
“不仅仅是军队。”陆衡几步接近沈羡,“出了建康,这江山便全然不由陆氏说了算。”
“若想要排查,需得先委婉试探当地刺史的意见。”
“无人愿意配合我们?”
“对。”陆衡接上沈羡的疑问。
“两种可能。”
“稍好一些的,刘荣的军队正隐匿于旁人的地盘中,按兵不动;更次一些的,他们如今已经从他人地盘中倾巢而出,攻下我们的城池。而当地守将,甚至来不及向朝廷传出消息,便已经死于乱刀之下。”
“那我们还有多少防备刘荣的手段?”沈羡有意识地岔开话题,再这样聊下去,只怕二人的信心当即便被消耗殆尽。
“刘悦此行虽然不甚顺利,但我从他那里得知,刘荣没有子嗣,似乎有意培养他的养子为继任者。”
沈羡偏头询问:“可否从他养子那处入手?”
陆衡点点头:“刘荣的养子名为刘含之。我会设法安插人在刘含之身边腐化他。”
“至于你说的防备刘荣的手段……”陆衡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容带着些讽刺。
“没有。”
“我们对他的策略一无所知,不仅如此,我们此前做出的所有努力皆尽在他掌握之中。”
“听闻刘荣的咳疾愈发严重了,最有效的手段,便是前去寺庙上香,许愿刘荣身体每况愈下,死在起兵之日以前。”
沈羡听着陆衡对她说的笑话,却勾不起自身丝毫笑意。
听起来荒谬,但这的确是他们现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唉……”
不知是谁的叹息声,回荡于这空旷的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