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衡玄衣玄履,笔直站立于陆豫左侧,与其一同等待外头的钟声响起。
眼下虽是个艳阳天,陆衡心中的愁云却久久盘桓——自历阳城破那日起,始终不见驱散云雾、重见天光。
想着距离上朝的时辰还早,陆衡索性放松时刻紧绷戒备的精神,任由若干复杂交织在一起的思绪以一种轻柔却令人无法自由挣脱的态势包裹住他。他不自觉陷入其中,并随意抽出一个暴露在外的线头,在脑海中放大。
前日沈羡不顾他劝阻执意从东宫回到沈家,凭她的性格与陆衡对她的了解,她不会隐忍下来回去慢慢试探。
后面的事情陆衡也知道了,准确来说事情一出,当晚建康城里便四处能听见人们窃窃私语,第二日这消息便一字不差地传到了台城,甚至无需他费心派人盯着那里的动静。
此事他知道得早一些,是以父皇按下手中的奏疏将视线转向他时,他心里已经提前想好了说辞。
不过陆衡以为父皇会从他这里试探他如今对沈羡的态度,却没成想他问了这么一句——
这沈羡,为何对皇室如此忠心?
父皇着实是问住了他。
其实他也不明白。开始沈羡主动找上他,他以为沈羡背后是世家的虎视眈眈;后来沈羡将矛头对准刘渊刘悦,他以为沈羡背后代表着沈家的意愿。
如今沈羡公然背叛世家,还要同她口中所说要拯救的“族人”反目,陆衡这才明白……
那日丰乐楼上沈羡所说的一切没有半句谎话,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
她的确很苦恼,的确势单力薄。
那时她的确预料到往后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不过沈家没有将前日家中发生的事刻意隐瞒下来,任由沈父将沈羡禁足的消息传出……
这或许是沈家给刘荣的交代,也是沈家无言的保护。
如今陆衡作为太子要直面叛军的攻势,他亦自身难保。沈羡如今的处境反倒能令他稍稍安下心来,抽出足够精力专心对付一件事。
“你后悔吗?”
陆衡骤然回过神来,缠住他的丝线也随之胆怯地缩了回去,重新聚在一起。也许是长时间的分神令他反应不过来陆豫的意有所指,陆衡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等着陆豫接着阐释。
“我是说,你后不后悔让沈羡父亲接过历阳城这个烂摊子。”
最后让事态变得更加恶劣,陆氏退无可退,如今被逼绝境。
陆衡未经深思熟虑便回答道:“不后悔。”
“您也说过,朝中无人能用。如今得到这样的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那你甘心吗?”
“什么?”
陆衡短暂停滞,但没等到他编织出一个回答来,陆豫便自己回答了。
“我不甘心。”
陆豫苦笑着摇头。
“我不甘心啊,阿衡。”
“父皇,会有转机的。”
“你是说沈羡?”
“可她如今行动受限,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转机?”
陆衡原本是想回答的,他想说沈羡也有属于自己的势力。可他不敢肯定,不敢肯定一切都来得及。
陆豫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已经过了卯时了,钟鼓司怎么还不敲钟?”
陆豫自问自答道:“大抵是因为,钟鼓司的人都已经跑了,如今无人值守。”
从历阳城陷起,台城内的一干宫人便陷入持续的恐慌。
起初是几个侍女相互串通着趁巡视侍卫不备溜出宫门,后来连看守城门的门吏都彼此商量着出走,台城门前连一个人都没有。如今台城内除却一批誓死效忠于皇室的亲军与内侍外……台城里里外外,空空荡荡。
“你说,稍后来到殿上的臣子会有几位?”
陆豫朝内侍说道:“劳你亲自去午门请他们进来了。”
……
殿上的人实在少得可怜。陆衡看向跪在地上的十余人,仔细地一个一个辨认过去。
前面一排都是他所熟悉的面孔,只不过让他有一瞬的愣神。若非确认陆衡自己此刻居高临下的姿势,他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别人的地盘。
刘渊官阶最高,自然站在最前,难得一见的苏家大公子苏季和也跟着来到此处。
还有许牧,他跪得离刘渊很近,看不清他的立场。
“众卿,怎么今日只剩你们几人?”
陆豫最先出声,虽是问众人,可他的目光却紧紧盯着刘渊。
刘渊一反常态,一声不吭。后面的人极有眼色,看刘渊如此,也不敢轻举妄动,徒留天子坐在龙椅之上被人冷落。
陆豫怒喝:“朕在问你们话!”
下方还是一片死寂。
陆豫五指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的眸中好似跳动着怒火,却最终被一层深深的无奈覆盖。
“先平身吧。”
“面对如今局势,众卿还有什么应对之法?”
“刘渊,你说。”
刘渊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指尖不断摩挲一角,目光游离不定,却始终不敢对上陆豫的眼睛,畏畏缩缩。
“臣,臣不敢言。”
陆衡无声一笑。
倒还真演得像那么回事,若非刘家与皇室反目令其卸下儒雅的面目,他还真的不知道,刘渊真真是早已把戏演到了骨子里。
“臣以为,如今局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望陛下早做打算!”
陆衡瞳孔骤缩,上下打量那敢于抢过话来,主动握住矛头转向自己的苏季和。
“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还要朕做什么打算?难不成要将这江山拱手相让于乱臣贼子!”
苏季和垂眸,脑子转得很快,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便接着道:“这并非是臣的意思。”
“臣的意思是……”
苏季和略过站在他面前的刘渊,略过龙椅之下的几级台阶,略过立于陆豫左侧的陆衡,与陆豫的目光短兵相接。
外头的天色骤然暗了下来,乌云从无人在意的角落中抬起头来,在人们不知不觉间吞噬着空旷的蓝天,展现出再明显不过的野心。
“陛下,该早做打算了。无论是早日遣散宫人,还是在宫外备上安车,逃到众人找不到的地方。”
“这便是你的意见?”
陆豫左手撑头,嘴角咧开一个有些夸张的弧度,吃吃的笑声萦绕在陆衡耳边,而后慢慢扩大,清晰地穿过人群,透过殿门,好似要回荡在整个孤独的台城之中。
笑声渐止,陆豫像是体内力气耗尽,如今只能用气音说话。
“今日劳烦众卿特意来此看一场笑话。”
陆豫用力吸一口气,而后重重地叹出来。
“退朝吧。”
陆衡站在原地,看着聚在一处的朝臣退去,心里亦是沉重。
“你也退下吧……让我自己,想一想。”
见陆豫一动不动,僵硬在原地,陆衡收回呼之欲出的话,敛眸,恭敬地朝父皇行一礼。
“是,父皇。”
……
“苏公子,许久不见,你变了很多。”
陆衡主动上前拦住他的去路,苏季和见状也不恼,只是温和笑笑。
“是啊,毕竟家父如今征战在外,我这个长子,也该担负起家族的责任了。”
不会只是因为这个。
苏季和看起来性子极其温和,甚至有传言说他善良软弱,从不敢忤逆苏弘。仅仅因为一个苏弘征战在外,方才在殿上他不会突然锋芒毕现,出言不逊。
“你与沈羡实在不是良配。”苏季和冷不丁提了一嘴。
陆衡瞬间变得警觉,下颌微微抬起,颤抖的指尖触碰衣袖,从容地抚平其上的褶皱。
“我与她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那你呢,苏公子,沈羡原本与你青梅竹马,你又做了什么才让她不择手段地宁愿找上我,也要逃避将要定下的婚事?”
苏季和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我与她注定背道相驰,我也护不好她。”
“而你。”
“你又是那么的不自量力,到头来竟然反倒要推她一起掉下火坑。”
陆衡微微侧头,目光轻飘飘地望向远处,躲避心中难以掩饰的情绪。
“我最近太忙,实在是抽不出空来与太子殿下畅聊。”
“告辞以前,苏某不妨告诉殿下一个好消息。”
苏季和靠近陆衡,二人脚尖相对。
“就方才上朝的这么点功夫……陛下再信任不过的石烨将军,已经战死在历阳城中。”
“陛下命人回攻此城的计谋失败,又折进一员将领。而如今刘荣已经对建康城发起攻势,建康城脚下已经有不少尸首堆着了。”
“紧接着的是场决战,殿下您猜……谁输谁赢?”
苏季和目光平静如水,直视前方,带着一分若有有无的笑意。
“臣告退。”
陆衡迟疑着将身子换了个方向,眉头紧锁,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即便他如今只是个没实权的太子。
陆衡再度回到方才的屋宇内,脚步匆匆而凌乱。
“父皇。”陆衡唤了一声。
陆豫懒懒抬眼,并未对他的折返表现出多大兴趣。
“皇室还剩下多少亲军?我要率领他们出城。”
陆豫很快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开口道:“溃逃了一部分,如今还剩几千人。”
“城外是三万人,阿衡,不要以卵击石。”
“请父皇下一道军令。”陆衡坚定道。
……
“不可。”
许牧得知此事,斩钉截铁地否决了他的行动。
“有何不可?胜败在此一举,我应当抢占先机。”
“此事太过冒险。”
“若我执意要做呢?”
“臣是为了殿下着想,若殿下执意要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