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的华光是那般明亮,它照亮了昙花、照亮了周围的蓝花楹,更像是要照亮这黑沉的夜。
齐暖看到花骨朵在绿光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而出,雪白的花瓣渐渐舒展开来,露出内里包裹着的金灿灿的花蕊,同时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好似被涤去了方才试剑的疲惫与困顿,变得温暖舒爽了起来。
然而看着眼前至奇之景,感受着自己身上的变化,齐暖心中却如坠冰窖——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可能,这可能忽然像是千斤重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压得她方才生出的几分醉意也化作烟尘消散。如果那可能是真的,手上司与的內力依然在源源不断地经由她握着剑的手传入鸣春之中,齐暖第一次有些混乱茫然、甚至是退缩惧怕地想,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好了。”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司与的声音就从她身边、又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齐暖猛地一回神,才觉到司与此时已经将她的手松开了,而那本该在夏季绽放的昙花,真的如他所言开在了春天。
它洁白的花瓣卷曲着,毫不设防地在幽沉的夜中摇曳着,金黄色的花粉纷纷扬扬在夜风中落下,暗香便自那场金雨中随处逸散。它太白了,齐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白得发了光,好像要照彻她心中的所有阴霾。
“被吓到了吗?”司与只看她动作,却全然误会了其中意味,“这是鸣春不同于寻常宝剑的地方,算是我准备的一点惊喜。”
他就站在她的身旁,齐暖能感受到他向她投来的期待的视线,然而她现在根本不敢回头硬接,只动用了自己多年来练就的所有演技,勉强带了笑意紧紧盯着昙花问:“确实惊喜。不过师兄何以铸成的鸣春?这世间寻常宝剑似乎并无此效,莫非师兄另有奇遇不成?”
“说来不算。”司与答得坦然,“只是我当初的那把银剑,材质特别了些,被它割开的伤口,无论如何不能复原。不想我将它重锻为鸣春后,当初的效果消失,却多出了能为它物催生的功能。”
“那银剑又是师兄从何处得来呢?”齐暖的手将鸣春攥得极紧,甚至还在隐隐地发着抖。
“是我捡来的。”司与好像察觉到了她的莫名心绪,“就在潞川城外的那座小山上。怎么了吗?”
捡来的。就在潞川。
那块千斤重的大石好像被稍稍挪开了些。齐暖呼出一口气来,掩饰道:“只是太神奇了,我还以为师兄是上了九巍山得见仙人,才锻出了此等灵剑。”
司与不疑有他,闻言只摇头道:“我去过九巍山,没能上去。”
齐暖猛地侧身过去看他:“你去过?没能上去?”
她动作来得突然,身上那股混着微微酒气的幽香伴着花香一同扑入司与的鼻端。司与耳廓微红,有些不知所措地对上了她那竟显得有些惊喜的眸光,开口时难得有些喏喏了:“我原想若以后你能上山,还可以陪在你身旁,后来偷偷去过一回,却跌下来了。”
“伤得重吗?怎么不与我说?”齐暖被巨大的喜悦欣然与不曾放下的怀疑忧虑纠缠着。她一面问着,一面上前一步,顺势牵起了他的手反复地查看着,“九巍山不是寻常人能去的地方,我不会轻易再去,师兄也不要去。上次师姐被仙人扫下山去,我亲眼看着,担心了许久。”
“嗯。”司与点了点头,看着她有些着急的样子,却忽然笑了起来,低低地问,“齐暖是在关心我吗?”
齐暖本还在查看他是否受了什么伤,这时才回过味来就算他受了伤,那大概率也是之前他们去元寨时所受,现下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我当然是关心师兄。”她松了口气,松开了他的手,抬起眸子回望着他,“这样一双锻造出鸣春这等灵剑的手,可不能被仙人废去了。”
“原来只是关心手吗?”司与抬手捂住了胸口,“我会为齐暖好好护着的。不过其他地方若是伤到了,只怕也难以再锻其他的东西了。”
“那还望师兄珍重自身的全部。”齐暖一本正经地说着,方才有些阴郁的心情也渐渐好转起来了,“包括师兄的贪心,也是如此。”
于是司与便顺势将自己白色的中衣拢了拢,也将自己的黑袍拍了拍,也很一本正经地道:
“自然。”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站着,看了一刻钟的昙花。没有了鸣春的加持,昙花也只能遵循它原有的自然规律,在盛开到极致后渐渐凋零,在他二人的注视下掉落了一地的花瓣,又恢复成了他们来到此地之前的样子。
齐暖蹲下来将这些花瓣捡了起来,又从随身带着的锦囊中取出个小袋子来将它们装了进去,司与将最后一片花瓣递给了她,齐暖笑着道了声谢,将它装了进去,这才起了身。
试过了剑,看过了花,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两人也就拿着剑与酒往回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司与说鸣春的这般神奇效果并不是只有他往里面灌注內力才管用,他让齐暖自己试一试,于是齐暖便如他所言在周边植物上动作,果然在完全不能与司与用剑时相比的、幽微的绿芒闪过后,得到了一朵不知名的、只有拇指般大小的黄色野花。
“师兄赠我昙花,我也只好回赠这一朵极普通的花了。”齐暖一面说着一面将黄花伸到了他的面前。
“也很漂亮。”司与郑重其事地将它接了过来,“就像你一样,可以肆意地绽放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
齐暖怔了怔——她总感觉自己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类似的话,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类似的神情,然而她才将神思理出了个头,就又像接了个烫手山芋一样将它塞了回去。
“师兄如此说我,我要不好意思了。”齐暖稍稍回避了那道向她望来的澄澈目光,“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
奚玉照拟定要去潞川的日子很快便到了,天还没亮齐暖便被无奈的岑南枝拎了起来,来到卞喧的院子时,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本来还困顿着,却被卞喧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嚎醒了。
“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卞喧焦虑的声音从主屋里传了出来,“我以为还有几天的,怎么过得这么快,我完全还没有准备好要出远门啊!!”
齐暖原以为他这么说真是一点也没准备,但当岑南枝带着她进了屋后,看到大大小小二十余个包袱,才发觉他不是毫无准备,而是准备得过了头,但却不能带那么多包袱,此刻正在抓狂地为取舍而犯难。
“齐暖,你觉得我要带这个木箱子吗?它能放很多东西,我以往也是用惯了的,但是它实在是太沉了,不是,当初玉照给我做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沉啊?现在是我老了吗?怎么扛不动了?”
“南枝,我应该带上这把剑吗?但是我好像不怎么会剑术,带着也没用啊?可是万一遇到了危险没个防身的东西可怎么办?啊啊啊啊好麻烦要不然你给我挑挑看我带什么兵器好用?匕首?短刀?”
“齐暖!你说……”
卞喧就这般在他的二十余个包袱中来来回回地穿梭着,他一边絮叨着一边指着东西问齐暖与岑南枝要不要带,整个院子里都回荡着他崩溃的声音。
齐暖起先还觉得他是真的在纠结于要带这个还是要带那个,还陪同岑南枝认认真真地分析了好半天那些物品对于他这趟行程的实用性。后来等到岑南枝出门替他把不要的东西安置回原来的地方,卞喧却在这时越过齐暖将门关住,同时走到了齐暖的面前,不住地来回踱步。
“我这两天总是睡不踏实。”他完全没看齐暖一眼,只自顾自地说着,“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走了这趟,便不好回来一样。”
“您是在担忧这个吗?”于是齐暖终于明白他早上折腾这一出,是在故意找茬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我们之前已经探讨过了,担忧也是无用的,不如静观其变。”
“废话,这还用你说。”卞喧向她飞了个白眼,然后延续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但我还是忧愁恐惧。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齐暖只能顺着他的话问。
“我梦见……”卞喧张嘴开了个头,却打住了,“算了,我怕被什么人听去,这总归不太好。但我想描述一下我的心情——你能想象得到吗?如果一个你熟悉的人,他其实根本不是你熟悉的那个人,而是另一个人,但是你根本找不到这人的任何一点破绽,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这话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已经将所有的话都说了。齐暖本该开导卞喧的,但却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司与。
“是啊。”她叹气道,“也许……即使找到了破绽,也不敢承认罢。那更可怕。”
卞喧正踱步的身子顿了顿,他又怒又恼地在齐暖面前站定,抬起手来狠狠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我让你来是找宽心的,不是来照镜子的!重说!”
脑门很痛。齐暖又叹了口气,看着她不讲道理的师父放下了手,用那种恼怒之中隐约带了些希冀的目光看她。
“好吧。”她最后道,“其实那也不可怕,既然那是另一个人,他不该占有这份不属于他的熟悉,所以我们最后,就用应该属于这个人的态度对待他就好了。”
所以,他不知,她不认。
他就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