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缓缓将全身浸泡在汤泉中,温暖的水流渐渐驱散了她一路上积压的寒意,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她微微闭眼,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逸。
一个小宫女捧着药包和花瓣走了过来,轻声道:“娘娘,泡澡的药包和花瓣,您要放吗?”
穆安不置可否,只道:“此处没有别的宫女伺候了吗?”
宫女手一抖,慌忙低头,以为是新得宠的妃子在责怪自己。她忙不迭地转身,却发现穆安的目光并未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是望向一旁添热水的景玉。
景玉放下木桶,站直身子,轻笑一声:“宫女们细皮嫩肉,哪能做这种粗活?这种活儿当然是交给宦官做了。”
他缓缓转身却又故作无意地补充道:“娘娘不必介怀,宦官是算不得男人的。”
穆安闭目,不再去理会这个存心与她不痛快的人。
蒸腾的水汽萦绕在她周身,带着几分朦胧,穆安有些头脑昏昏。
正当她昏昏欲睡时,一双大手突然扶上的穆安的双肩。
“大胆!”穆安立刻清醒过来,厉声呵斥道。
手立刻从她身上移开。
穆安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老嬷嬷。
守在外面的宫女赶紧上前回话:“娘娘,桂嬷嬷按摩的手艺是极好的,只是她天生聋哑,并无意冒犯娘娘。”
“我不需要什么按摩。”穆安有些不耐烦地道。
“可是……”
景玉适时出现,摆摆手道:“无事,你们先退下吧。”
他又拎起一桶热水往水池里倒,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穆安毫不避讳地看向他,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穆安突然有些看不惯他这幅明明野心勃勃还故作谦卑的样子。朝着景玉的方向,穆安忽然扬起腿,带起一阵水花,不偏不倚地溅到景玉身上。
景玉也不恼,眸光微挑,反而问道:“娘娘可是紧张?”
穆安挑了挑眉,“怎么?景大人难不成有经验要传授?”
景玉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语气不疾不徐:“奴在内宫伺候多年,经验自然是有的。陛下年事已高,侍寝的娘娘前半夜入宫,后半夜就能离开了。还就是陛下不喜欢扭捏的,也不喜欢别人叫得太……”
“停!”这回到底是穆安脸皮薄,她急忙打断,眼底的羞涩与恼怒一闪而过。
景玉浅浅一笑,从水中抓起一把花瓣又放下。
穆安微微皱眉,想到没有生养过的嫔妃是要殉葬的,即便再不情愿,若是有机会能得一个孩子也能多一笔胜算。
“我洗好了。”穆安睨了一眼景玉。
景玉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他拍了拍手,一队捧着丝绸的宫女陆续进来。景玉朝几人点头示意,便缓步退出。
强忍住不自在,穆安从水中起身,一排宫女赶紧围上去为她擦干身上的水珠,又取来一件薄得像纱的寝衣为穆安换上。
又过了许久,穆安总算收整完毕,领着她往内宫去的人还是景玉。
皇宫中这么多内侍,穆安不信就这么巧,偏偏能让自己屡次遇见这个人,“你今日是故意来这的?”
“奴不放心娘娘,确实与同事换了班。”景玉大方地承认了。
穆安心中微微一凛,目光不自觉地闪了闪,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强忍住内心的波动,跟着景玉向内宫走去,面对宫中那些纷繁复杂,偏偏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遇到这个人。
到了正殿的门口,景玉就不再向前了,穆安脚步不停,穿过一系列纷繁复杂的陈设往里走了。
皇帝的寝宫极大,穆安拢了拢衣裳,试图隔绝那股说不清的寒意。
隔着一块纱幔,穆安已经看见了灯火下正在写字的人影。
穆安停在不远处,软糯糯地唤了一声:“陛下。”
纱幔后的人闻言快速写下最后几个字,便将笔置于案上。
穆安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影动作,放笔、起身、掀帘,然后向她走来。
此刻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亲自在马背上打下天下的皇帝自带一股压迫感。
“你今年多大了?”皇帝问。
“妾前不久刚满十六岁。”
“五公主也才十五岁,她今日还来向我请安了。”
五公主正是贞妃的女儿。皇帝在此时提起自己女儿,穆安可不觉得他是因为纳了一个与他女儿一般年纪的妃子而不好意思。
“桌子上有一道圣旨,你去看看吧。”
穆安有些不明所以,但只能照做。她绕过眼前的帝王,走向那纱帘后的书案。
穆安俯身细看那道圣旨上的字。
她一一细细读来,这是……后宫妃嫔的殉葬名单。
穆安看得胆颤惊心,这名单上有大大小小十余人,那日与她打叶子戏的贵嫔孙氏、昭容李氏,甚至还有诞育了五公主的贞妃王氏都赫然在列。
穆安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隔着纱帘看向眼前的背影,眼中满是悲愤。
她知道召国一直以来都有后宫殉葬的规定,凭什么这样一个残忍国家可以踏平晟国的山河。
紧接着穆安立刻注意到,这份名单上并没有自己的名字。
“你觉得如何?”
“陛下正值壮年、身体康健,何必为这些烦心事多思?”穆安止住声音中的颤抖,陪笑道。
“你把上面那张圣旨掀开,下面还有一张。”
穆安听话照做,她小心翼翼揭开这份满是血泪的殉葬名单。
下面这张圣旨是……
“贵妃赵氏,德貌双全,有皇九子。其于宫中,以身作则,倡导风化,使得后宫秩序井然,嫔妃和睦,子女皆承教化之泽。”
“朕念及其之贤德,实乃天下女子之楷模,国家之福祉。为彰其功,表其德,特下此诏,册封贵妃赵氏为昭平皇后,皇九子宣玖册立为皇太子。”
“陛下这是?”穆安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赵贵妃受尽恩宠也曾经生育过大皇子和八皇子,却一直没有被册立为皇后。
陛下就算想封后了,可给她看圣旨是什么意思,穆安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身体的颤抖却出卖了内心的慌乱。
“妾不明白……”
穆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从这狭小的空间里寻找一丝勇气。
“朕这个皇帝也不好当啊,”皇帝低笑一声,自嘲的语气在空气中回荡,“朕的母亲、妃子、儿子统统在算计朕。”
“你可知朕为何不一并处死九皇子?”
“妾惶恐。”穆安的心脏猛地一跳,连忙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她的背后的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掌心已经湿透。
皇帝这话是承认了是他处死了姐姐。
召国皇帝朝她走来,一手握住她的半个下巴将她的头抬起,令她不得不看向自己。
皇帝的目光冷冷地划过她的脸庞,穆安猛然瞪大眼睛,只觉得对方要吃了自己。
“陛下……”穆安眼中含着泪水,声音哽咽。
“我要你修书一封,”皇帝语气冷峻,不容置疑,“我念你写。”
穆安连忙起身,低声称是。
皇帝拿起旁边的酒壶,灌了一大口,仿佛要借酒驱散心头的烦躁,缓了一缓才开口。
“广王亲启。”他说道。话音刚落,穆安感觉到一滴冷汗从鼻尖滑下,她迅速拭去,但双手依然止不住的颤抖。
“堂兄于北楚国之事,吾已尽数知晓,然窦怀身处南州,生死不明,周将军业已暴露,无力回天,迎回堂兄之事,望君再觅人选。”
穆安的手指死死抓住笔杆,仿佛抓住了最后一丝理智,她认命地闭上眼睛,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终于明白,他们多年自以为的谋算,根本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苦中作乐的一点是,她关于周将军假做降臣的猜测是对的,那么周贵嫔的死也就不是意外了。
都是这个皇帝的错,穆安心中愤怒,可不敢有丝毫地显露。
“召国战况部署吾已寻得,特一并奉上,以表诚意,望君勿失言。” 那笔下的字迹已经不再平稳,颤抖着留在纸上。
“写好了吗?” 皇帝冷声问。
“是。”穆安的声音几乎沙哑。
“你这字都抖成什么样了。” 皇帝拿起她刚写好的信,眉头微微一挑,明显不满意。
“饮盏茶,再重新誊一遍。”
“是。”
穆安将信快速重新抄写了一遍,这回皇帝满意了。
她闭起眼,快速平复起情绪。
皇帝知道了晟国还有一位皇室遗孤逃到了北楚,知道了他们并不是这些年里装作的那样乖顺。
一切都朝着最糟糕的方向演进。
“妾不明白……”穆安好像被吓坏了,颤声道。
皇帝睨了她一眼,“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加不明白。”
穆安哭着摇摇头,她在赌,赌皇帝知道穆钰、周贵嫔和宣璨勾结,可她是毫不知情的。
皇帝从穆安手中接过笔,重新回到书案上。他拿起那份尚未落玺的殉葬名单,快笔在上面多添了一个名字。
穆安知道,那是自己的。
“你们女子究竟想要什么?”皇帝突然抛出的问题打断了穆安的思绪。
“赵贵妃说不愿意做皇后,朕便随她了。”话毕,皇帝将那张封后的圣旨丢进了火炉中。
穆安怔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当年朕还是皇子的时候,为一统南方立下了汗马功劳。你的父亲是个好皇帝,只可惜挡了朕的路,但将来召国的天子会留着你们家的血脉,他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吧。”
“但你们,朕留不得。”
穆安的嘴唇紧紧抿起,任凭眼中泪水模糊视线,也没有发一声。
“朕对你们家已经是仁至义尽,你们还要勾结朕的儿子暗中生事。” 皇帝的声音变得冷厉,“正是太叫朕失望了。”
穆安满脸泪水,朝着召国皇帝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声音微弱:“妾尚年幼,文宁郡主身子一直不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自然是成不了什么气候。” 皇帝语气冰冷,“我还用得到你,等这只蜡烛燃尽你就回去吧。”
皇帝的声音依旧冷漠,却带着一种让人绝望的决绝。
穆安低垂着眼帘,此刻方知自己身在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