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铺子不符合奚妙的标准,任他怎么说,奚妙也没有停下往外走的步子。
她觉得是自己想岔了,主街上的布铺不可能会是自营户,想要了解正儿八经的商户,得去市集上。
实在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不过最初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一半,就是不知会接到什么激烈的反馈,是纷至沓来的弹劾,还是不眠不休的谏言。
反正他们也就这两个手段。
关键在于是谁。
让奚妙描述朝内,她会说五个辅政大臣各行其道,互不相让,底下官员各有其主,分支流派林立。
这段时间研究谱系图确实让她看清了很多东西,目前朝中或者说是国中的中高阶层里,最大的矛盾不在于所谓政见,反而是新旧。
大兴立朝已有四代帝王登基,一朝新人换旧人,更无须提此前那次宫变,怕是狠狠血洗了一遍兴京。
且看过几月出了一年国孝后,各家各户商议嫁娶时,谁亲谁疏,一看便知。还有年前的选伴读一事,杨派一系完全没有动静,富派程派倒是有不少,只是可惜有章闻喜和马林忻珠玉在前,奚妙并没有将她们都要进宫内……
但这件事最要紧的是——态度,杨渐信这样不配合的举止,着实令奚妙有些恼火,尤其再看柳城事变和两桩前朝旧案,每件事都透露着他的影子。
这种事事都跟着别人节奏走的感觉,让奚妙本能地反感。
这种反感在程豫发表谏言时达到顶峰,虽然人不同,可给她厌烦的感觉几乎一样。
程豫是个性格强势之人,她曾经猜测过,这样的性格或许是因为才华出众却又饱受打压才得以形成的。
这种强势,表现在对待政敌和……被他认为需要“调教”的奚妙奚恒身上,毫不留情的批评字字如刀,偏偏他极为贴心,为了让两个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听懂,用的都是简单词汇和普通语法,之前她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她开始认真学史后,发现这可太有什么了。
赤裸裸的黑历史啊!
什么上朝晚了一刻钟,从迟到论到亡国;什么爱听市井故事,从不务正业论到亡国;什么召令不先过院阁,从祖宗规矩论到亡国……
啥都能被他讲到亡国,若不是奚恒年岁太小,请罪全都由负责教育的学士们代劳了,不然就这进谏频率,奚恒不知要下多少罪己诏。
眼下又是一次进谏,程豫坐在御辇内,旁边是几位闻风而来的重臣,他大论没有与众臣商议便微服私访有多么的不妥,随意进入一家不明人士的商铺,是多么不成熟的做法。
他还举了很多例子,关于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的反面案例,由此引发到她这次的行为会导致民间纷乱,实在不是个爱民之主。
就在他又要开始升华到亡国警告时,奚妙截住了他的话头,这让御辇内的众臣颇为惊异。
“吾不过是看到……路上看到卜圩县较为繁荣,想要亲自前往一观,也好在春祭时与先祖说道……”
“再者,先前会涂有奏一年税收,竟是商税居大……”
“殿下!这可是大错特错也!”程豫反应过来,痛心疾首道,“大兴以农为本,商者无产出且四下行走,唯利益驱之,农者方是国之根本,此法万不可忘也!”
奚妙早便等在这了,她冷不丁地再次插嘴道:“吾怎么听闻,程卿的独子也颇爱经商一途?”
正要加大火力的程豫攻势一滞,奚妙趁机再道:“看来经商一途也是有些可取之处嘛,吾以为,何不多提拔些颇有商业头脑的官吏,将该行发展起来,于国大有裨益……”
这个想法并不成熟,但足够让他们警惕又不至于警惕到她的头上,想要实现这个,必须得等到农产上去,解放出大量生产力时才行。
吃饱肚子,依旧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果然,涉及到屁股下的位置和头顶上的帽子,他们——他再忍不住隐于幕后了。
“殿下,此言差矣……”
是杨渐信,他是学礼法出身的,文风最喜好华丽繁复,这也同样体现在他的当堂对辩之上,引经据典、旁引博证,恨不能让人听上一个时辰。
他就“振商”一事出发,讲到了商贾的危害、农业的重要性、官员选拔的程序性、为君之道……
每讲到一点,便有其他人辅以补充或讨论,看着是多么的其乐融融。
既然程豫和杨渐信都讲到了农业,那么,奚妙拿出了她的“备选方案”。
“诸公所言吾受教了,既然农业如此重要,为何每亩田的产量多年未有变化?是先天便如此吗?”
坐在软榻上的公主歪着头,似乎真的在疑惑着这个问题。
杨渐信止住了他越来越发散的话题,也放松了警惕,答道:“田力受天地自然影响,非人力所能撼动也。”
“可纵观千年,人口早已逾当年之数,若田力却是先天不变,经年后,该有多少人难以活命?”这话的措辞已经十分委婉了。
可接下来的回答,令她心惊肉跳。
“如今人口已经过多,地里确实难以供给,故近年天爷接连发怒,便是要收去无用之人……再者,侥幸活下的无用之人,常常升起夺掠之心,此乃各地贼寇的成因之一,这些人无视皇威,为非作歹,朝中常派官兵袭剿,是利民之举,可得民心也!”
这是什么奇怪的逻辑?
天灾是因为人太多了,土地养不活这么多人,所以要收走多余的人。
逼民为匪的这部分百姓算是比较有用的,用通过百姓交的税养的官兵,去剿杀这些匪徒,可以传扬皇威,巩固统治。
其他人一脸认同的表情,让奚妙觉得自己要是过于惊讶,反而会成为那个不正常的人。
她茫然地看着面前这帮面目可憎的衣冠禽兽,眼神扫到了懵懂着“听课”的奚恒——忘了捂耳朵了,不,就不该让他来。
一直被奚妙刻意淡化和遗忘的孤独感瞬间包裹住了她。
当华丽的外衣被冰冷的真相撕碎,连月来的安逸与奢华被轻飘飘的几句话给打破,奚妙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可税收大多来源农产,田力不足便难以多收钱粮,国库因天灾与战争空虚不已,若能增长田力,岂不是能缓解一二?”
“且,上古时一亩上等田的亩产也全然不能与现今相比,说明田力还是有改变的可能,诸公何不着人一试?吾有皇庄建于京郊,可用于实验。”
快刀斩乱麻,咬住大好形势便不能迟疑犹豫,不然就要像那两个案子一样,白白让她错过了介入新旧世家交替的大好机会。
这个提议没人反对,他们也有田庄,如果真的能做出些什么,获利最多的也是他们。
做不出嘛……公主也不指望皇庄过活,对于他们而言,这就是个零成本的任务,自然乐得赞同。
但奚妙显然并不满足于此,她今日的第三个目的还没达到,此时正可趁热打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