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北。”温柔的呼唤声,很耳熟。
……像是她。
顾知北睁开眼,四周却是一片漆黑。
置身黑暗中,莫名的恐惧感不可遏止地袭上心头。她开始环顾四面,试图寻找一丝光亮。但找了很久,依旧一无所获。
“顾知北。”相同的呼唤声,空灵寂寥,飘荡在这片虚无空间中。
却又好像有一个集中的源头。是有人在叫她。
再次环顾,顾知北发现在不远处有一个光点,里面透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顾知北。”声音从光点里传来。
于是,她朝着光点走去。越来越近,光点逐渐变成这片黑暗中破开的门,透出外面世界多彩的光。
顾知北走进光门里,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在她面前,一面粉刷成淡黄色的水泥矮基,上面焊接着不锈钢护栏。而她身后是一排排石头砌成的看台席。她发现自己身下垫着以前速滑队发的黑色羽绒服,靠坐在第一排看台席和护栏之间。
大腿边,还有一个翻倒的黑色棒球帽,似乎是从哪里滑落,滚到了那里。
顾知北一愣,想起了什么。
刚被选进国家队不久,她就拿到了世锦赛冠军,还打破了世界纪录。那个时候,她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骄傲得有些放肆,第一次逃训,躲到这个没人的小冰场里睡大觉。
第一次……
顾知北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
突如其来的冰鞋落地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冰面上有人。
顾知北这么想着,缓缓爬起来。一眼就认出了冰面上的人。
江栩然。
15岁的江栩然,娇弱而稚嫩。
顾知北突然想起来她刚刚忘记了什么。
这也是她初见江栩然的时候。
这一眼,不可一世的玫瑰小王子,遇见了那个能抚顺她一身尖刺的温柔姐姐。
姐姐穿着一身极其朴素的白色考斯藤训练服,却愣是把那块白布料子穿出了一股飘飘欲仙的感觉。若是在座无虚席的赛场上,顾知北敢肯定,她应当是在出场瞬间就能成为全场当之无愧的焦点。
专心致志的江栩然,并未注意到看台上顾知北的存在,仍旧一次次起跳,旋转,然后又重重摔落到地上。如此重复了几十遍,只为完成一次完美的跳跃。
旁人可能会觉得这么做很傻,就像当时的顾知北。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江栩然就是这样认死理的人。在她那花瓶般精致而脆弱的外表下,永远藏着块坚硬不屈的钢板。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她击碎。
记忆中,顾知北只偷看了一会,很快就觉得没意思了。她把那只刚刚溜出去打枪赢来的小布朗熊扔到冰面上,模仿着花样滑冰观赛的某种传统。
但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江栩然认定的幸运玩偶是什么。
而且这一扔还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15岁的江栩然抬头,不解地望着她,湿漉漉的碎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却又自带别样美感。
“送你,棒棒。”14岁的顾知北对她比了个大拇指,笑容灿似朝阳。
不知是不是这朝阳太盛,竟然染红了江栩然云朵般白净的双颊。
“谢谢。”江栩然对她点头致谢,然后滑过去捡起了小熊,抱在怀里。
“很可爱。”江栩然盯着小熊的眼睛里闪着亮亮星光,再次道谢,“谢谢。”
14岁的顾知北觉得,江栩然笑得也很可爱,像那种幼儿园拿到学期奖励的小朋友。
“不客气。”顾知北说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却没想到被再次叫住。
“顾知北……”是之前指引她来到这里的声音。
她应声猛然回头,却发现那个拿着小熊的江栩然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憔悴、面色苍白的江栩然。她拄着拐杖,打着石膏的右腿微微渗出血,将白色的绷带染成粉红色。
“……我等你。”江栩然温柔的笑容,是那样虚弱惨白。
顾知北心口一紧,背脊拔凉,喘起粗气来。
紧接着,她的脑子忽然嗡地一声,眼前的景象随即旋转起来。天地颠倒间,她再也看不清江栩然的模样,只觉得眼前是刺眼的白炽灯光,消毒水的味道十分刺鼻。
而且,似乎还有人在给她讲故事。
“……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星球,却始终放不下对她的思念。深情终究是一趟孤独的旅程,她是他永远的牵绊。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小狐狸……”苍老的声音带着老人家对孙辈们特有的和蔼慈祥。
尽管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顾知北还是努力眨了眨眼睛,看清面前的情形。
身处医院的单人病房,她正吊着点滴,还上了心率检测器。不过,还没有给她用上氧气管。看来她的身体状况没有想像中那么差。
顾知北这么想着,心里松了口气,目光飘向那讲故事的人。
病床边的白椅子上,奶奶戴着老花镜,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插画式《小王子》。
从小到大,每次她生病,奶奶都会在病床边给她讲各种童话故事,讲得最多的是《小王子》,因为她最喜欢小王子的故事。
“……倘若一个人对一朵花情有独钟,而那花在浩瀚星河中,是独一无二的,那么他只要仰望繁星点点,就心满意足了……”顾奶奶依旧缓缓念着故事,声调轻缓,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觉。
“奶奶。”顾知北轻声唤她,话音未落,猛然咳嗽了几下。
“北北!?”顾奶奶的惊呼声透出喜悦,连忙合上书,凑进她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烫了,一点都不烫了。我的小囡囡终于醒了。你可把奶奶吓坏了,我的乖囡囡。”
“对不起,北北让奶奶担心了。”顾知北看到奶奶身上穿着病号服,猜想奶奶突然住院应该和自己有关。随之而来的愧疚感如细蛇,悄然爬上她心弦。
从小顾知北就知道,奶奶是家里最疼她的人,没有之一。就算她犯了天大的事情,连爸爸妈妈都要惩罚她,奶奶也会把她护在身后。就像八年前那件事一样。不论怎样,奶奶都会相信她,相信她的选择,相信她的判断。
“不要说对不起,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北北。”顾奶奶笑着,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奶奶知道,我的北北从来都是个很好很好的好孩子,总是处处替别人着想,却忘记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奶奶……”不知为何,顾知北突然鼻尖一酸,委屈得想哭。
“但是,我的宝贝,医生说你太劳累了,这样下去对身体损伤很大。你得要好好照顾自己才行。”顾奶奶语重心长,语气满是怜惜,“而且,做事情的时候不要老是委屈自己,成全别人。”
“嗯。”顾知北点头答应,心里知道奶奶是在说自己放弃短道速滑而成全江栩然的事情。
但奶奶不可能无缘由地提起这个,她肯定是知道了自己去找江栩然的事情。
顾知北这么想着,蹙起眉头,旁敲侧击地微微辩解:“奶奶,北北已经长大了,做事情都有分寸的。”
“是啊,我的北北已经长这么大了,已经是个成年人了。”顾奶奶亲昵地摸摸她的脸,眼中满是怀念,长长叹息后继续说,“以后啊,家里就不能再事事都管着你了。漫漫人生路上,很多事情得由你自己做出选择。但奶奶还希望最后叮嘱你一点。”
顾知北明白,奶奶的意思是家里即将给她想要的自由,而奶奶的叮嘱无疑代表着家里的一种态度。毕竟,爷爷逝去后,奶奶顺理成章地成为家里不可逾越的最高权威。
“什么叮嘱?”顾知北发问的声音带着丝怯意。
她害怕再次得到他们全盘推翻式的否定态度。
但奶奶的回答着实在她意料之外:“人生何其苦短,想做什么事情就去做吧。只是,自己的人生,不论结果如何,最终都得自己负责。所以,奶奶希望你在下定决心之前,是真的深思熟虑过……”话到此处,顾奶奶忽然停顿,久久凝视顾知北后才又缓缓开口。
“……不管是关于她的,还是关于你自己的。两个人要在一起,远远不是小孩子家家嘴上说说的事情,你们要面对的、要化解的还有很多。”
这次,顾知北极其认真地听进去了奶奶的话,缓缓点头,“我知道了,奶奶。”
顾奶奶又摸摸她的小脑瓜,宠溺地笑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回身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哎呀,怎么都这个时候了。好啦好啦,我的宝贝,奶奶得回去了。不然,等会护士查房该把奶奶查出来了。”顾奶奶匆忙起身收拾东西,手法凌乱。
顾知北这才惊讶地意识到,奶奶原来是偷偷溜出来的。一时间,她有些哭笑不得。
看着奶奶匆匆忙忙收拾的样子,顾知北也坐起身帮她,顺手拿起自己病床沿边摊开放着一本相册。摊开的两面中,一面是爷爷和奶奶的合照,另一面是年轻时大伯跟一位男生的合照。
虽然年代久远,但那位男生的面相看着莫名有些眼熟。
像是在哪里见过。
“奶奶,大伯就只有这一张相片吗?”顾知北顺手往前后都翻了翻,确实没有发现别的。
顾奶奶应声回头,宝贝似地从顾知北手里接过相册,耐心回答道:“你大伯生来就不喜欢照相,从小到大给他好不容易照了几张,却又被他自己亲手烧掉了。这一张我原先也没见过,是你大伯在战场牺牲之后,我们从他战友转交的遗物里找到的。”
“那这个跟大伯合照的男生是谁啊?”顾知北好奇。
顾奶奶重新戴上老花镜,端详半晌,缓缓开口:“好像……好像是裴家的大儿子,叫裴彦君,曾经是你大伯的同窗。后来……他们好像还一起去了欧洲留学来着。”
“是么。”虽然奶奶的表现毫无破绽,但顾知北总觉得她刻意漏掉了些东西,或者说是刻意隐瞒。
“哎,不说了不说了。”顾奶奶急忙合上相册装好,偷偷摸摸溜到门口,“北北,你好好休息啊,奶奶之后再找时间来看你。”
还没等她回答好,病房的门就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但没过几分钟的工夫,礼貌的敲门声又打破了短暂的平静。随后,推门而进的是一位长得很可爱的护士,圆圆的苹果脸,配着一头标准的齐刘海元气少女短头发。
看她的样子,顾知北觉得,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最多也就大三、四岁。
“你好呀,顾知北是么?”护士笑得很甜,低头迅速看了眼手里的病历单。
“是。”顾知北点头,特意看了看她左胸口上的工牌。
那里只有简单的三个字:赵雯雯。
不过,这确实是个蛮文静可爱的名字,挺还像本人的。
“我是来带你去做检查的。”赵雯雯简单说明来意,数了数单子上的项目,问道,“那咱们现在是就过去吗?今天周一,这个点做检查的人还蛮少的,不用排队。”
并不长的一句话,顾知北只听进去了四个字:今天周一。
她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你刚说今天周一?”
“对啊。”赵雯雯可可爱爱的小圆脸上突然升起打工人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说完还长长叹了口气,“今天是国庆节之后的第三个周一,距离我下次轮休还有14天。”
听了这话,顾知北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日子。
国庆节之后的第三个周一,正是她爷爷葬礼之后那周的周一。爷爷的葬礼在周六,现在是周一下午,她昏睡了将近两天两夜。从年初开始,她隔三差五地会发些莫名其妙的低烧,但是从来都没有昏睡这么久过。
更要命的一点是,三院发给她的入职通知里要求她在今天早上8点准时报道。虽然这次招录她的总评成绩是第一,但却是和别人并列第一,而三院今年只招一个。可能是因为领导换届、上层太忙的缘故,出现这种并列第一的情况,三院今年居然也不加试,而是采取了先到先得的奇葩规则。
此时的顾知北有一锤子砸死自己的冲动。但手边没有锤子的她只能扶额无语。
不扶额不要紧,这一扶额就引起了赵雯雯的职业性关注。
“你是不舒服吗?”赵雯雯凑近两步,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有。”顾知北抬头,猛然注意到,赵雯雯工牌上部细小的镶边。
极小的正楷体字分明写着“京华市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