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迦山山势绵延气势磅礴,莽莽林海遮天蔽日。
蛇妖府邸位于洛迦山幽夐深处,被参天古树牢牢遮挡住,放眼望去除了林海便是林海。
原来,蛇妖是被一个名叫谢清微的仙君封印于此,困在这处凶山恶水里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了。
随着年深日久,镇守四方的封印慢慢松动,他用尽解数托梦于偶入洛迦山的地方官员,要官员年年敬奉女子入山。
敬献新娘的习俗就这样沿袭下来。
蛇妖娶亲并不是私欲作祟排遣寂寞,而是为了用女子之血炼制破除封印的至阴之物。
然而,这次的婚礼被李持盈破坏了,不仅如此她还砸了府君塑像烧了府君庙,叫蛇妖暂时失去了同凡间的联系。
弄清楚这回事后,李持盈的心又提了起来。果真,蛇妖阴鸷地质问她为什么要烧掉他的庙宇,破坏他的计划。
李持盈:“天行有道,必不允你如此倒行逆施。”
蛇妖冷笑连连,“和他待久了,你也变得婆婆妈妈,想当初你杀上西海,造的孽不比我少。”
白日里,李持盈在府邸里走动。
府里有一池深水,那似乎是他的住处,每天夜里蛇妖都会滑入水中,即便是在白日,蛇妖也不常露面,不知每日忙些什么。
他倒是记着她说过天赋被毁的事,每日都差活死人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血,说是可以帮她修补血脉。
活死人和伥鬼纸人一样都是蛇妖的仆役。一些误入洛迦山的男子被他拘来摄住魂魄,变成无知无觉也无神志的活死人,待寿尽之后,再将魂魄抽出,寄放在纸扎人身上,继续为仆为役。
人血大约就是取自活死人,看着瓷碗中猩红的血液,李持盈感到一阵反胃,她起身来到廊下,树影参天,不见天日,周遭幽寂阴森,忽然间传出一阵阵啜泣之声,是活死人押着两名女子走来。
女子粗衣粗服,面色枯黄,乍见廊下出现的美人没有惊艳之色反倒一脸惊恐,想是将她当成了此间的妖怪。
活死人倒是没有任何异色,木着脸孔擦身而过,李持盈细细打量着他们,见他们尚有鼻息,却面色发青,想来如此不眠不休的劳作必是人体不能承受的。
女子被带到一处院落时已经不堪恐惧昏了过去。
蛇妖见到身后跟着的李持盈,一点也不惊讶,只招呼她上前。
在屋子正中摆着几坛大瓮,上面画着怪的纹路,看久了令人头脑昏沉,心烦欲呕。
“这是红颜酒,我研制许久,换了许多次药方才酿造出来,要尝尝吗?”
屋内没有任何酒香,反而浮动着腥秽之气,刚刚送进来的女子此刻不见踪影,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未封口的大瓮。李持盈心知酒未必是真酒,红颜却是真红颜。
蛇妖说道:“若不是你破坏了我的婚礼,我何至于折损法力费尽心机再去搜寻新娘。”
“封印还有多久就会彻底破开?”李持盈没回答他的话,转而问道。
“快了。”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树影参天。林间荒草丛生,一时难以找见回住处的路径,草间窸窣有声,几条斑斓毒蛇蹿进草深处不见了,乱转一阵后,不知从何处飘出两个纸人为她引路。
奇怪,不知纸人是从何处来的,竟似无处不在一样。
路旁的野花开得正艳,李持盈停下步子欣赏,伥鬼纸人也停下,站在不远处等候。
他们果然不是寻常鬼物。
裴玄之极有可能误入洛迦山深处,变成了活死人,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就心头沉重,如今她要做的有两点,一是探明裴玄之是否在此,二是在封印被毁前离开洛迦山。
前方便到住处,李持盈脚下打了个转,又在四处闲逛起来,忽然瞧见树根下散落几片竹片。
夜幕降临,李持盈倚在窗边看月亮,月如玉弓,垂挂西天,正是初八日上弦月,粗粗算来,来到镜中已有二十三日之久,终于有了裴玄之的消息。
竹片静静地躺在桌面,伥鬼纸人们不会在意这些花花草草,蛇妖自然也不会留意。可是路过竹林时,李持盈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些散落的竹片。
她确信竹片是被人刻意放在那的。
竹片虽然宽窄不一,还带着粗糙的毛坯,乍一看仿似被风吹断一般,但仔细瞧就会发现它们的长度都是一样的,不多不少刚好是九寸。
犹记得裴玄之曾讲过姜太公用阴符传递消息克敌制胜的故事。
他说,“行军时最怕消息泄露,故此将帅之间常以加密的方式传递军情。阴符便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以不同长度的竹片代表不同的信息,四寸为失利,五寸为败军亡将,六寸为请粮草……”
女孩童声稚气地问:“你读了许多兵书,日后是要做大将军吗?”
少年的面孔上初见沉毅,“突厥、吐蕃、契丹、各州节度使拥兵自重……内忧外患,兵书不可不读。”
她赞同地点头,实际上对这些朝政一知半解,心思马上又回到了故事上面,“你还没讲完呢,七寸是什么,八寸是什么,九寸又是什么?”
少时的记忆猝然席卷,李持盈望着月亮,笑意朦胧像是一缕飘忽的梦。
他说:“……九寸为克敌擒将之符。”
说完,以指尖轻敲她额头,“好了,今天的故事讲完了,你再不回去就要挨骂了。”
女孩嘟嘴:“我还想听,你再讲一个好不好?”
受不住她的软声央求,裴玄之妥协,“那就再讲最后一个,说好了,是最后一个喽。”
李持盈的嘴角牵出不知似讽似怅的弧度,目光又放回到竹片之上。
他的意思很明显,是与她约定要主动出击,难解的是要如何出击。
竹身上下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看来看去就是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竹片,将竹片放在火上烤水里浸也没任何变化,只是这样一摆弄,还真教她发现了些异样。
在边缘处有些凹凸不平,像是雕刻着什么,李持盈细细分辨那几个米粒一样的刻字。
似乎是“小梅花”。①
咀嚼着这三个字,她蓦地笑了。
李持盈旁观蛇妖的性情阴戾之中带着压抑,翌日,她提了一坛酒主动提起“旧事”,谎称自己受了重伤记忆不全,要蛇妖讲一讲。
蛇妖羁困多年,孤寂至极,见到她提酒叙话颇有几分惊讶。
李持盈道:“你库房里积了数不清的酒,不如今日一醉方休。”
蛇妖目光有几分怀念,“你还是如此好酒,可见无论什么境地,本性都难以改变”说着轻轻一嗅,“是坛好酒。”
李持盈微微一笑:“让好酒积尘,可是罪过。”
蛇妖哈哈一笑,“这坛酒哪够得上一醉。”
话音方落,伥鬼纸人搬来一坛又一坛酒,直似要将酒窖搬空。
“我记得有一年你想喝醉仙酿,跑到清圣山去和欢伯打赌,欢伯被你喝倒了,醉仙酿被你喝得喝,带得带全都打包带走,几个月后欢伯醒了,气得捶胸顿足,还来云阙仙宫找你讨要剩下的酒。”
“哪里还有剩下的,你一回来便将酒分给了大家,整个云阙仙宫都醉了十多日。”
一坛酒下肚,他的神色很怀念,好像回想起醉仙酿的醇甜甘厚。
他一连说了许多关于那女妖的趣事,诸如她生性喜静却也爱看红尘烟火,时常来到人间游历,赏灯游湖,看过塞北烽烟,也见过江南温柔。
她生性最为顽皮,无聊时也会效仿话本中的山精鬼魅半夜去敲过路士子的屋门,也会作怪惊吓那些性好渔色之人。
但是,什么人见到她会不生爱慕觊觎之心呢,就连九天之上的仙人都心甘情愿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李持盈觉得奇怪,蛇妖知道女妖的很多往事,但是却更像一个旁观者,女妖的踪迹中没有他的身影。
“你呢,江南烟雨,塞北风高,你更喜欢哪里的风景?”李持盈问道。
“我?”蛇妖挑挑眉,“哪里的风景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你看山看水,我隔着水镜看你,你眼中全是风景,我眼中只有你。”
蛇妖的鬓发滑下一缕,灰白斑驳,他这张并不如意的面孔上显露出罕见的情愫,像是在看她,也像是透过她看向曾经的自己。
“大蟒蛇神一族累族为天神护法,可惜我心高气傲不愿意供人驱驰俯首称臣,所以来到人间,占山为王,本也自由自在。可我有个贪嘴的毛病,平生最爱食人,引来僧道围攻。”
“那群蠢才,只知觊觎我的妖珠,而不知我的厉害,一开始他么还互相戒备,唯恐对方占得先机,最后发现不敌时才联合起来一起攻上来,可惜太晚了,那一夜,汤谷的溪水都成了鲜红色,他们全成了我的腹中之食。”
“我常想既然生而为妖,便注定为屠戮而生,世间万类不过是餐中之物罢了。我生来要为恶,佛法却偏要我善,我岂能甘心。”
“我这一声本该自由自在,纵情天地,直到那一日,善光和尚来到汤谷,我与他恶战三天三夜,棋差一招被他收入这面无常镜中。”
“我的自由彻底消逝了……”
他又饮尽一坛酒,神色间尚存桀骜,更多的却是不甘。
想来,他一个如此桀骜不驯的妖屡遭囚禁,正是经受着最酷烈的惩罚,怪不得妖身亦会天人五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