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春千夜推着我到了户外。
我感知到阳光落在皮肤上带来的温度,还有风里隐约的植物香味与新鲜泥土的气味。轮椅滚过的地方寂然无声,大概是有一层东西隔开了泥沙和轮子。这里的确是山中。不过我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还有闲心做一个院子。
“种了什么东西吗?”我问。
“一些香料。做饭的时候用的。”三途春千夜心不在焉地回道。“别扯其它的,快说。别在你回去前都说不明白。”他催促着。
“等我回去后,你的记忆会保留吧。”我确认道。
“当然。”他说。
“回到2005年后,我需要你尽快找到我——我在黑川伊佐那的家里——并且在黑石组找到我前把我救出去,不能让黑石组的人亲自来。相对的,”我说,“我会让你得到最大限度的佐野万次郎的信任。”
“你怎么做到你说的?”三途春千夜问。
看来我的价码开得很让他满意,满意到他忽略了谴责我对佐野万次郎的直呼其名。不过这样深重的欲望到底是由何而来……?我想不出来,只好把这个问题先搁置脑后。
“如果你从‘叛徒’的身份忽然转成了‘深入敌营的卧底’,那你那种游离于他的视线的存在感就会和你能带给他的价值一起爆发。想想吧,”我说,“你迄今为止有展示给他看过你的忠心和能力吗?一张碍手碍脚的白纸也想和藏宝图相比,过于自负了。”
“别掺杂进你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比喻。”他对我把他比作废纸和龙宫寺坚他们相比感到了恼火,干脆地撒开了原本无意识紧抓着轮椅把手的手。
不过,他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在我默默听着他来回踏步大概走了十个来回的脚步声后,他终于站定,一阵衣物摩擦声后似乎蹲在了我面前:“怎么救你?虽然我知道黑川伊佐那的家在哪,但2005年的我可干不过他和天竺。”
上钩了。
“你是唯一一个能够和我一起处在时空滞留的空间里的人,所以,当你看到周围的一切变慢,就代表着你可以来找我。不过,”我忽然想到一个小问题,“我不知道这个能力的对除我之外的人的辐射范围。”
不过都在日本的话,时区一样距离也不远,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应该不会有影响。没事。”我点点头,自己先认可了这一点,免得到时候我自己先不安起来,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三途春千夜沉默了片刻,终于出声应允。
有他帮忙,事情就会按我的想法继续下去。我稍微安心了一些,一直绷紧的背部肌肉放松下来,靠到椅背上去。“还有多久?”我问。
“差不多两个小时。”他答着,又站回我的身边,推动着轮椅往回走。
“那就和我说些你知道的——佐野万次郎的秘密。这也是为了让我能更好地向他推荐你。”我说。
以前的两个未来,我都没有机会接触到佐野万次郎,所以无从得知他变成日本最大黑恶组织头目的缘由。花垣武道说的未来,也不是他亲自经历的、在佐野万次郎身边度过的时间所组成的未来,对推理出真相而言并不够。
花垣武道救下了龙宫寺坚,我救下了场地圭介,但却有黑川伊佐那来替代他在佐野万次郎心中的位置,有又一次的“意外”夺走他们的生命。黒龍的注入只是给东卍带去了金钱和混乱,如果佐野万次郎自己不同意,不会有任何人敢把它强塞给他。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于佐野万次郎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他的一举一动都亟待解答,而那些答案中藏着的则是我达成目的的密钥。
我必须更了解他。
而所有人中,唯一一个一直注视着佐野万次郎、近距离经历了佐野万次郎无数次人生的人,只有三途春千夜。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那句话,”我目前最为重要的线索说,“要是背叛了王,我就杀了你。”
“嗯哼。”我表示听到了。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谎话,信不信是你的自由。
剩下的两个小时里,三途春千夜给我捋了捋他所经历的所有世界线。
第一个世界线,佐野真一郎通过杀了人而得到穿越能力,而佐野万次郎因为一次摔倒意外变成植物人,最后木然死去。
第二个世界线,佐野真一郎在羽宫一虎失手下死去、佐野万次郎活下来建立了「东京卍字会」。这是三途春千夜在遇到我之前经历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时间穿越,也是在那时起嘴角留下来菱形伤疤,在佐野真一郎拜托下开始了追随佐野万次郎的人生。这个世界线的未来就是我被他所刺死的未来。龙宫寺坚、场地圭介,以及佐野艾玛死去。黑川伊佐那死于一次不足挂齿的抗争。
第三个世界线,三途春千夜随着我一起离开了未来回到过去,花垣武道救下了龙宫寺坚,而我救下了场地圭介,但我死在了2005年自己的生日当天,黒龍被并入东卍,黑川伊佐那和稀咲铁太合作,东卍再次极恶化。佐野艾玛死去,而佐野万次郎亲手杀死了东卍的初始干部们。
第四个世界线,就是现在这个。我没死,而黑川伊佐那和佐野艾玛死去了,天竺并入东卍,黒龍余部也一起并入,柴大寿等也因为我被控制在东卍这而加入。
我被软禁在这个山间别墅里,刚刚床头的那些药里有让我作为一个盲人稳定睡眠时间的安眠药,也有上/瘾/性的毒/品,三途春千夜会按规定好的时间给我注射。我其实可以进行简单的生活自理,但因为不被允许而体能可想而知得差,身体上和精神上都被控制住。
不过有趣的是,佐野万次郎的处境与我差不多。他每一天基本都和我呆在这里,除了像今天这样需要出席一些活动时他作为名义上的首长会和稀咲铁太一起离开,他也和我一样被软禁在此。虽然比起“软禁”,他更像是因为我在这而选择留在了这里。而稀咲铁太没杀我,也是因为我是他容易控制的东西,而佐野万次郎在我身边的时候才好控制。
“就这些了?”我问他。
“杀你前的那个未来,偶尔我的脑子里的记忆会忽然变成一团浆糊,然后新的没见过的记忆注入脑子里。可能还有世界线是我没看到的。”他承认道。
浆糊……我回想起花垣武道提起过的每次回到未来遇到的橘直人都经历了记忆变化。看来花垣武道的能力受到了削减——没有我直接拉着三途春千夜进入了错乱的时间穿越那么的强力——只比得上多年前佐野真一郎用过的一次留下来的余韵。
“佐野真一郎通过杀人拿到了穿越的能力。真令人意外。”我点了点轮椅的把手。
“有什么好意外的。你的能力来得能干净到哪里去?”三途春千夜质问我道。
“可以说是打娘胎里就有。蛮干净的,只是我自己手上一不小心变得不干净了。”我说。而且也是才弄脏没多久,况且当时如果我不把那个男人杀了,倒霉的就会是我。
“我只是意外于你所接触到的第一个穿越者居然是佐野真一郎。”我回想起记忆里那个阳光健康的少年心气的男人,还有今牛若狭他们口中总是在日常中略显笨拙的形象,有些难以想象到他苦守着亳无应答能力的弟弟直到想要自我了结的样子。
“如果你在大街上遇见我,即使我刚刚杀了人你也不会发现。再怎么接触也不能互相理解,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三途春千夜说,“你应该明白的。”
明白是一回事,将自己理解到的道理时刻运用于思维行动上又是另一回事。
“但你却自诩自己是最了解佐野万次郎的人。”我轻飘飘地说。
不出我所料,一双手瞬间卡住了我的脖子。
他不会杀我——我并不能确认这一点。但只有现在,只有现在这个时刻我才能真正尝试去走进他的思维世界。
三途春千夜实在不是个正常人。
先不说他被卷进穿越而造成的记忆混乱对他的挑战性,他自己在这些混乱中所选择的稳定精神的方式我实在不敢苟同。刚刚在院子里,我闻到了一股只在黑石组的私田里闻见过的气味。他把罂粟称为香料,长期摄入,不管是谁都该疯了。我认识的他没有吸/毒/者的特征,也应该只是因为当时的他没有购买的能力,所以身体并没有吸过。但既然长期依赖于那种东西,他应该会有惯性下的戒断反应或者一定的幻觉体验。
能和随时可能发疯、随时处于紧张状态下的疯子好好谈,也就只有我处于完全无反抗能力的现在了。
“只有我见证了他所有的未来。所有的。其他人,”他呼吸急促,“其他所有人,他们都不明白他经历了什么、承受了什么,也不明白他所能达到的巅峰。只有我知道。”
“看着他那么痛苦,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可怜了吗?”我嘶哑着问他。
他空出一只手来揍了我一拳。
我的鼻腔中不断涌出血腥味的液体来,而后又因为躺倒在地上而涌进口中。疼痛感像附骨之蛆一般贴着我的颧骨,脑子里原本清晰的思路变得混乱如星空中散乱的星星。
至少得记住他说的话,然后好好推出他的思维方式。我默念着提醒着自己。做到能够预判他的所有行为,否则这个打就白挨了。
“可怜?”三途春千夜低声道,“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怜的就是他了。绝群的身体素质、过人的天赋,还有——不,没有。佐野万次郎是被上帝眷顾的人,只有他一个人,唯一一个有资格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人。你怎么敢说一个神可怜?那是他的神力!”
“他的‘黑色冲动’……最完美的能力……只有他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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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2005年时,耳边还回荡着三途春千夜低声的嘶吼。他估计是毒//瘾犯了,说话逻辑乱七八糟,头晕的想死的我只记住了一些片段。
“他妈的……迟早把你们这群精神病全杀了……”我忍不住骂了句。
睁眼就是血水,谁都没法好脾气。
这里是我曾觉得奇怪而多看了几眼的黑川伊佐那家的浴室。我穿着一件长上衣,长度没多长,估计我一站起来就得走光。好在我坐在装着稀释了血的水的浴缸里,只是左右手被分开锁在铁枷锁里,而它们的源头被固定在了粗暴打烂的墙上。血水漫过我的小腿,左边的衣服被血弄脏了,已经干了的血迹让布料有些硬,磨过我的皮肤。
左边哪里出血了。
我拖拽着铁链,它在瓷做的浴缸上发出唯恐别人发现不了的声音。发现就发现还能怎么样。我放弃了隐蔽,把铁链弄得哗哗作响。我顺着血迹一路往上摸去,最后在耳垂那里摸到了结痂的伤口,形状像一个小圆孔。
一个耳洞……?
我还没开始思考这个东西的存在意义,虚掩着的浴室门就忽然被拉开。
黑川伊佐那拿着一个首饰盒子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身上的大衣全是水。他看见我醒了,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在门口稍微顿了顿,便自然地走了进来。
“你醒了啊。你一直睡着,我还有点担心你会不会醒不过来了,”他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脱去沉甸甸的外套,踩进浴缸里,“毕竟是我第一次给人下迷药,也不知道剂量,就把一整包都撒进去了。”
“如果不是你药的不是我,那样的剂量估计是真的死了 。”我好歹受过耐药性训练,却也能昏睡四个小时之久,可见他的药量之离谱。
不过这家伙估计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特别难过吧。我看着他和我一样坐在水里,对着我打开了那个首饰盒。里面装的是和他的耳坠正好异色的一副耳坠。
还真他妈的是那该死的耳洞啊。
我有一瞬间特别想抽他一巴掌。不经我同意就给我打耳洞就算了,不做止血就算了,把我扔在水里泡了不知道多久就算了,他只打了一边耳洞买了一副耳坠,到底是想逼死谁。
“糟了。我忘记还有一边了。”黑川伊佐那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愣愣地盯着首饰盒看了一会,最后把首饰盒放到了一边的架子上,拿起了一把看上去卫生健康极其不过关的粗针。“没关系,再打一边就好了。”他用他那双空洞的紫色眼睛看着我,面带微笑地说。
眼看着那个针就要扎进我的耳垂,我抱着就当不小心约了个无良打耳洞的师傅好了的想法,眼一闭心一横,等待痛楚的到来。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莅临,我便睁开一只眼睛,看见了似乎有些失望的黑川伊佐那。
“……总觉得不行。还不够。”他喃喃自语。
沉默半晌,他忽然抬起头来,下定了决心一般地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地摸上自己的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