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海道的第一天,睡觉。
到北海道的第二天,陪大江美心试了一整天伴娘服。
到北海道的第三天,陪大江美心选婚礼酒会的东西,吃甜点吃到吐,休息了一会之后去选鸡尾酒,喝出肠胃炎了。
这种日夜颠倒、饮食毫无健康可言的生活就该让灰谷竜胆那个喜欢天天泡夜店和俱乐部的人来。
接受过家庭医生的简单治疗后在大江家宅休养的我躺在床上如此想。
目前为止我完全没有看出来他们父女俩到底想做什么。每天我都在陪着大江美心逛遍札幌,有她常用的保镖随行,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在她选择东西的时候给出一般来讲很难被她采纳的建议。太闲了,闲得好像过几天就得杀了黑石光治的人不是我一样。
大江十郎和大江美心总有种北国人特有的松弛,一遍又一遍告诉我没关系哦慢慢享受札幌吧,就连大江美心那个晒得一身小麦色的丹麦丈夫也用着带着香港口音的普通话告诉我放轻松点。他虽然有丹麦人的国籍,但在香港生活过很长时间。
在北海道的寒冬里度过的整个三天都很诡异,包括大江美心今天早上忽然送给我的一把开了刃的肋差也很诡异。“听说是你生日嘛。”她这么解释道,却没法解释送给我肋差而不是送我一些无伤大雅的物件,比如她琳琅满目的香水中随便未开封的一瓶,又或是让我去我在来北海道的路上就一直想要去拍摄照片的小樽。可能是期待我给她表演切腹吧。我这样猜测,也好好收好了那把外壳雕刻精美的肋差。
房间门忽然被扣响。
“黑石小姐,有人来访。”门口传来侍者的声音。
“谁?”我问。
“他自称是您的朋友。”侍者答。
“让他进来。”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日,今早出门前大江十郎有和我提起过他晚上有和黑石光治的会面,想来他们也已经到了札幌。
片刻后,门内噼里啪啦的火炉里燃烧的声音中掺杂进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房间门被象征性扣响后,刚刚在我脑中出现过的灰谷竜胆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脸上的表情在看见我的前一秒还来不及改变,这些天来我未能见到的经历给他留下的痕迹贮藏在他的眉眼中。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那样的表情。忧愁、沉重,还有一丝难以掩盖的恐惧。但这些东西在他看见我的那一刻又忽然荡然无存,就像一场淋漓的暴雨在我的点滴瓶里落过,洗刷掉了他身上的尘土。
“你怎么了?”灰谷竜胆扑向我,手忙脚乱地掀起被子来检查我身上的情况,“又被谁捅了打了吗?”
“别急、别急。只是吃太多东西引起的急性肠胃炎。”我拦住他的动作。
灰谷竜胆上上下下看了几圈,最后似乎终于确定了我并无明显外伤,才在我床头边的看护椅上坐下。他的眼下有些泛黑,似乎多日不得安眠。
“蘭和鹤蝶都来了吗?”我轻声问他。
“黑石光治只允许了我来。而且,”灰谷竜胆说着,头低垂下去,拿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我已经和他们断开联系一段时间了。”
灰谷竜胆说,他们离开黑石本宅时,黑石光治以“护送”为由派了人跟随,迫使黑川伊佐那和鹤蝶不得不和灰谷兄弟一起行动,而随行人之后便一直驻守在公寓周围,并在他们动身前往车站时迅速围堵。
虽然四人飙车突围技术一流,甩开了追兵,但似乎黑石光治耍了什么手段,让他们在登上电车前被延误困在了站台,最后只有黑川伊佐那侥幸逃脱,登上前去京都的电车。在那之后,灰谷兄弟和鹤蝶被那些人送往黑石光治名下的一间酒店,三人被分开安置在不同的房间,与外界的联系仅有通过送餐员和清洁人员。黑石光治一直未露过面,或许是在用这样的困境折磨他们的精神。
今天早上,用过早饭后灰谷竜胆便感到头晕目眩,昏迷后再次睁眼,窗外的景色就变成了从札幌上空坠落的漫天大雪。天色变黑,房间的挂钟上的时针指向九,房间门被隔了多天再次见到的黑石光治与他的手下打开,灰谷竜胆被塞上开来大江家宅的轿车。
“……上车前,他让我记着哥哥和鹤蝶哥还在他手上。”叙述结束后,灰谷竜胆脸上的倦态不再掩盖地展现出来,焦躁不安的情绪此刻也在他相握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中蔓延。
看来是灰谷竜胆被黑石光治认定为好操控的那一个了。我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别担心。只要他没准备好和我完全站在对立面上,他就不会那么做。”话虽如此,但黑石光治如果知道了我的能力被加上了限制,以他的思考方式,恐怕他会冒险。
“他有说要你什么时候回去吗?”我问。
“他让我陪着你直到他来。还有他给你的东西。”灰谷竜胆说着,从夹克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接过信封,撕开后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被子上。
一叠合同,以及一封信。
我拆开信件,粗略读过。黑石光治写的,笔锋有力的毛笔字,简单的生日祝贺,然后便是本次任务的细枝末节,还有成功后的分赃。他希望我能在那叠合同的最后签署自己的名字,将现在暂由他代管的我继承的财产投入黑石商会做资金,相对的,把名誉顾问的职位交给我。
我顺手把那叠合同递给了灰谷竜胆:“帮我扔进火炉。”
灰谷竜胆乖乖照做,等到那叠纸开始燃烧了才想起来问我那是什么。我告诉他是无关紧要的文件,他也就没有多问。“反正你总有自己的原因的。”灰谷竜胆用自言自语一样低的音量说。
感觉他情绪不大对。
“对不起。”我放下看的差不多的信件,抬起头看向坐在火炉边的灰谷竜胆。暖色的光映在他的侧脸,镜片反光着火焰,他看不见我,我也看不清他的眼睛:“那时我没有预计到他会直接到宅子里去,所以让你们落到他手里了。如果我的设想更充分点,就不会让你们陷入这样糟糕的境地。”
灰谷竜胆一向最最信任我,不管什么时候都尊重我的选择。我不想让他对我太失望。
“你不用为这个道歉。赫,”灰谷竜胆轻轻摇头,脸偏向没有火光的那一边,“让我感到讨厌的是那种无助的感觉。”
“从前遇到的组织和人,没有一个是像黑石光治那样的。一旦被他困住就会变得什么都不能知道、什么事都不能做、什么想法都不可以有,稍微轻举妄动面对的就会是堵在胸口的枪口。而最让我难受的是,”灰谷竜胆走到我的床边坐下,“原来你一直过的是那样的生活。”
“没那么夸张。”我安抚他。十三岁的我好控制,只需要安排个人在身边时刻看着就好,现在我的不确定性高而他也需要我去当靶子,他没法彻底地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还是只能安排人盯着。而他安插在我身边的希尔和蝰蛇最后也都成了我的,亲人。
“就算这样……”灰谷竜胆默不作声地慢慢躺下,将头搁在我的腿上。
“他把你放过来,也就是在通过你的嘴告诉我你们的确在他手上,”我伸手拨弄他的头发,把一撮头发从左脸撇到右脸,又撇到左脸,“意思是让我不要搞小动作。虽然最爱搞小动作的是他才对。”我的手指探入灰谷竜胆身上衣服的衣领,在他胸前衣物的缝合线周围摸了摸,果不其然摸到了一个异物。我拍拍灰谷竜胆的肩,示意他起身。
灰谷竜胆不知怎么的耳尖通红,像没上油的机器一样缓慢地起身,慢腾腾地按照我的指示把衣服脱下。我翻开衣服,挑出与其它处缝合线都不一样的线头,轻轻拆开了衣服表面,里面的窃听器便暴露出来。
窃听器被我抬手扔进火炉里,灰谷竜胆看了看在火里发出轻微爆炸声的窃听器又看了看自己的夹克,恍然大悟后准备穿回棉花已经飞出的衣服。
“都坏掉了,”我挪了挪身体,将这张双人床的另一边让出,“到床上来。”
灰谷竜胆听见我这么说,猛地一下抬起头,刚刚我检查窃听器的时候就已经红透的耳朵现在像煮熟的虾,并大有向脸部蔓延的趋势。他近来染的金发颜色浅,他的皮肤又偏棕,显得肤色更深,但现在他的脸棕不棕红不红的,看上去有些像调色失败的颜料。“等等、等……这、啊……”他的语言系统好像忽然遭遇了创伤。
我又拍了拍旁边的枕头。
灰谷竜胆又拼命挣扎了几遍,最后脱掉外衣,穿着一件单衣钻进了被子里,一副躺尸样地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连眼镜都忘了摘。我的目的总算达到,于是便按掉了灯,躺了下去。灰谷竜胆的手臂正放在我的手边,低体脂下的容易察觉到的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的频率也从我手心里传达来。少年精壮结实的体格没那么占位置,要是换个追求健身肌肉的人来我可就没地方躺了。
“这样说话不会被窃听。”我附在他耳边满意地说。
“……嗯。”灰谷竜胆一副泄了气的样子。
我伸手去捏了捏他的指尖:“听我说啦。要是不记住的话,我们到时候可能都得死哦。”
“赫你真的性格很坏,”灰谷竜胆嘀嘀咕咕的,被我捏住指尖的手却反握住我的手,控制着我的手往上攀升,将我的手背贴在他的心口,“对我的心脏很不好。”
手背下的心跳强健有力,一点都没有“不好”的样子。我用指节敲了敲他崩紧的胸部肌肉:“这不是超健康。”
灰谷竜胆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阻止我的动作:“算了不聊心脏了——你继续说。”
我忽略掉忽然抵在我腿上滚烫的东西,小声和他讲了我的计划。明天我带着灰谷竜胆转一圈婚礼进行的酒店,搞清楚布局,到了事情发生那天,等到混乱开始时他就趁乱带着灰谷蘭与鹤蝶同大江美心和大江十郎一起从预留好的通道离开,让现场只剩下我和黑石光治两个人。这样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一朵葵花也能解决这些事情。
我并没有和灰谷竜胆说我一直带着手套的左手真正的原因,用了烫伤这样的谎话搪塞了过去。但即使是一直对阴谋诡计不大擅长识别的灰谷竜胆,此刻也垂下了眼睛,闷闷地嗯了一声。
“竜胆。”我叫了声他的名字。
“这次也没有责怪的意思。赫,真的没有。”他把头埋到了我的颈间,手掌附在我的背上。他的气息和温度从四面八方围来,这样近的距离让我有一瞬间下意识地想要推开。
“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灰谷竜胆抱着我,“只要是你说的就行。”
我忽然想起当时刚刚遇见他们的时候,两个以花为名的男性在我的认知里显得很奇异,我便去搜了兰花和龙胆花的含义。兰花自傲自信,倒是和灰谷蘭很相符;而龙胆花却有个怪异的花语,“爱上忧伤的你”。我本以为这或许是个意外,或许灰谷家只是取了龙胆花艰难中蓬勃生长的寓意,但现在看来,这样有些甚至称得上盲目的爱意就是属于灰谷竜胆的爱恋。
我担得起这样的渴慕吗?我的手指穿过灰谷竜胆的头发,他的体温便停留在我的指腹,慢腾腾地、恋恋不舍一样地散去。
不论如何。我咬了咬下嘴唇。我总得是要把他们都救走的。不能再因为我的决策失误让他们受到明明可以避免的损害。
“还有,生日快乐。虽然对你而言是第二次的生日,”灰谷竜胆说,“但这是我第一次经历你的十六岁生日。生日快乐。”
“……谢谢。”
灰谷竜胆抱得更紧了:“不要再向我道歉或者道谢。”
下意识要脱口而出的礼貌歉意被他的话堵在咽喉,我没法再故意地拉开安全距离,此刻只好抱住他,而他皮肤下的肌肉组织响应着我的抚摸浮动着,像是幽深湖底的水草。
灰谷竜胆的呼吸近在咫尺,却没能带给我不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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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一如前几日一样在餐桌上和未婚夫热吻八百回合的大江美心,在看见灰谷竜胆跟在我身后和我一起从房间走出时,慢慢将她的长发从她的丈夫臂弯里抽离,捂住自己的嘴,像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样哎呀哎呀地小声叫着,绕着我和灰谷竜胆转了几圈。
“我还一直以为小赫你是性冷淡……原来已经有男朋友了。”大江美心挑起我散乱的一缕头发。
我摇摇头,走向餐桌,给灰谷竜胆拉开侍者提前留好的餐位的椅子,自己也落座:“我不是性冷淡,他也不是男朋友。”
“我在努力。”灰谷竜胆很快接话道。
大江美心似乎被他这句话讨到开心的点了,咯咯地笑起来。
今天便是婚礼前的最后准备。昨日的后续,大江美心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