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黑川伊佐那和我想象的不同。
谦逊,温柔,包容。总之和我记忆中的「黑川伊佐那」完全不相干的正面词语,全部都可以用来修饰童年的黑川伊佐那。
我坐在狭小的黑川家的玄关口,看着眼前正在抱着妹妹安抚她入睡的黑川伊佐那。他在哼着一首不知道名字的歌,长而密的睫毛在他稚嫩的脸上打下一层薄薄的阴影。
窥探他人人生的感觉不错。
无法和他交际,但能够观察他。这样的安全距离让我感动。
佐野艾玛渐渐睡去了——不,现在还是黑川艾玛吧。比哥哥小上一些的女孩也很乖巧,只是没有我记忆中的那么活泼开朗,话很少,总是静静的,似乎在想着些什么。
黑川伊佐那轻手轻脚地把妹妹抱到被褥上去,压好被角,然后自己去整理卫生。黑川父母似乎忙于工作,又或者是忙于享乐,我所看的这一整天里,他们都并没出现。
黑川伊佐那动作麻利,很快就整理好了需要整理的一切。他抬头看向时钟,时针过了十一点,外面的世界只剩下黑暗中的细微声音,于是黑川伊佐站到了窗边。
窗外有什么?
我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
记忆里,黑川伊佐那总是喜欢窗边和天台边这样危险的地方,保持着稍微一推就会掉下去的距离。我看着他略显单薄矮小的背影想。小时候是比长大后可爱很多——不论是似乎很单纯善良的情感还是没什么防备心的举动。
我朝着他凝望的地方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路灯下的路口。
过了大概有半个小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路灯下。身侧的男孩一下子从石像变成了人,踮起脚探出身去,似乎打算让自己看得更清晰一些。
路灯下的女人并没有抬头看向他,拎着一袋子东西,走路致使的叮叮当当声在寂静的夜里更加清晰,从楼下传到楼上,抚开黑川伊佐那的额发下浅薄的阴霾。等到那女人离开了窗口可以看见的区域,他便转身走向家门口,提前一步站在了门前。
我大概猜到了那个女人是谁,于是也站到了他身边。黑川伊佐那还没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上的笑容里潜藏着期待和浅淡的幸福,比起一天以来照顾着妹妹的时间里露出的笑脸更加真实。作为“哥哥”的黑川伊佐那,或许一直都呆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等待这一刻吧。
过了一会,那叮叮当当声便愈来愈近,直到那声音停留在了门口,黑川伊佐那便提前一步打开了门。
“欢迎回家,”黑川伊佐那笑着说着,接过黑川可莲手里的袋子,“妈妈。”
“嗯。”黑川可莲似乎已经习惯了黑川伊佐那提前一步为她打开门的行为,带上门后走进了房子。
黑川伊佐那将母亲买回的啤酒放进了冰箱里,体贴地留了一罐在手上,递给了母亲。黑川可莲点点头接过,一声清脆的启罐声后,抬头问他今天怎么样。黑川伊佐那笑着同母亲报告今天发生的事,从艾玛讲到隔壁邻居,从路口的小鸟讲到托儿所的同学,黑川可莲则在灌酒的间隙间点头作为回应,在一边的被褥中睡觉的艾玛轻轻的呼吸声交叉在哥哥的叙说中。
平淡如水的日常停滞在眼前,黑川家三人短暂的温馨时刻无可复制。
明明也这么幸福过……明明也这么温柔过。
我看着黑川伊佐那的眉眼,那说笑之中流露出的寂寞感难以忽略——他没怎么说自己的事情。晚上准备晚饭的时候,他的手背被奶粉罐的锡盖划破了一道,那没来得及处理的伤口,此刻正被他藏在与季节不合的长袖下。若是换成我认识的黑川伊佐那,定要让我看见那道伤的,就像横滨那晚他露给我看的鲜血淋漓的双手。
十八岁的黑川伊佐那是确信我会因为他的伤口而心软,所以才故意把伤处露出,而眼前这个六七岁的小孩,面对自己的“母亲”,则把它藏了起来。他并不觉得母亲会心软,或者往好的方面想,他不希望母亲为此感到愧疚。
失去的东西再怎么美好也只是荒芜大陆上的一小撮灰烬,这样的景象看多了没有用处。我抬手挥过,那卷轴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滑过一日日的片段,最后我选择了黑川伊佐那离开家、去往福利院的那天。
眼前的景象扭曲、坍塌,留下幼年的黑川伊佐那一人站在狭窄的出租房中央。他的头发长长又变短,个子高了一些,只有那张看上去温柔乖巧的脸蛋和紫色的双眼依旧不变。周围的景象变成了方才的出租屋楼下,黑川伊佐那站在两个假笑着的西装革履的陌生人身边,低头看向面前比自己矮许多的黑川艾玛。
“艾玛,来和哥哥说再见。”站在阴影里的黑川可莲说。
黑川艾玛看向哥哥。从她的角度看去,大概黑川伊佐那是正好挡着夏天毒辣的阳光的。
“哥哥要走了,”黑川伊佐那说,“哥哥要去福利院了。”说着这样的话的伊佐那,脸上并没有刚刚的笑容。没有那种,让自己沉溺在自己享受的幸福中的笑容。
“‘福利院’......是什么有趣的地方吗?”黑川艾玛问道。此时的她大概三岁,女孩并不知道哥哥坐上身后的轿车而后会去向何方,会何时回来,又会遇到什么。她只是单单好奇着哥哥要去的地方,那里是否像家附近的小公园那样有着秋千和大象滑梯?
黑川伊佐那终于又笑起来,暴晒下的汗水顺着皮肤流过眼角:“嗯!肯定很有趣。”
黑川艾玛这么听说了,有些兴奋地踮起脚来。“欸——真好啊!”或许是受哥哥的笑容影响,她也笑起来,“艾玛也想去。”
“哈哈。”黑川伊佐那笑了两声,似乎也期待起不久后的新环境。但是,在看见妹妹的笑脸后,他的笑却不易察觉地落下去了。
穿着西装的男人拍了拍黑川伊佐那的肩膀,低声提醒他该离开了。男孩点点头,和妹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阴影里的黑川可莲长舒一口气,叫了声艾玛的名字,准备回家里去。
黑川伊佐那走了几步,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黑川艾玛并没有听母亲的转头就走,而是站在原地目送哥哥,此时看到他回过头来,双眼亮了亮。
“不久......我一定会去接你。”黑川伊佐那的脸上又恢复了那个幸福的笑容,似乎光是想起那样的未来就足够让人雀跃,“约好了哦,艾玛。”
佐野艾玛愣愣地看着哥哥片刻后,又马上恢复了活力满满的艾玛式笑容:
“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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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向福利院的轿车,闷热,狭窄。
黑川伊佐那胸前的衣物已经被汗水浸湿,但依旧保持着抱着双肩包的姿势。他将下巴搁在双肩包上,里面放着他的换洗衣物和个人物品,包括一个大概是他捡到的、破旧的随身听。有些折损的耳机线从坏掉的拉链处露出来,让人担心会不会不小心就弄坏掉。
虽然是旁观者,但能够感受到环境。我擦去额边流下的汗水,等待着这让人焦躁的乘车时间快点结束。
车轮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某个地点停下。
黑川伊佐那乖巧地跟着人下车,走进福利院的大厅,规矩地在保育员的引导下找到自己分配到的房间,全程安静而又温顺。直到保育员离开了他的小房间,抱着一股霉味的被褥的黑川伊佐那愣愣地转向铁栏杆封住的窗户,眼角才落下第一滴眼泪。
而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直到我数来不及为止。
我伸手去想擦掉他的眼泪,却摸了个空。对了,这是我无法干涉的过去。方才为此感到舒心的我,此刻又有了其它多余的感情。
他让我想起了我失去妈妈的那个夜晚,我一直埋在记忆深处的、在殡仪馆独自一人度过的那一晚。我靠回斑驳掉灰的墙壁上,看着望向窗外默默流泪的黑川伊佐那。但我并不希望回到那晚时有任何人出现在我身边——那是独属于我一个人、和黑石家京藤家任何一人都毫无关联的、只会为我和她的生活努力的妈妈,给予我一个人的悲伤。任何人的介入都会让这份悲伤以及我平凡的过去变味。
他会如何想呢?在福利院等待着母亲和妹妹的探望的黑川伊佐那,最后等来的是从佐野家抽身出来关照他的佐野真一郎。为他带来短暂但的确存在的幸福体验的“哥哥”抹平了他的孤独感,但那孤独却不是柔顺的丝绸,而是一块深蓝色的牛仔布,上面的折痕依旧留存在布料的记忆中,于是难得得到的哥哥却因为并不独属于他一个人而被他自己推开——该说是和我相像呢,还是该说和我正好背道而驰呢?我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也能够知晓他的欲求,但也正因如此,我不会试图去解救现在的黑川伊佐那。
黑川伊佐那很快又调整好了情绪,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开始在吱呀作响的床上铺被褥。拜在家里照顾妹妹的经历所赐,他的动作依旧利索,赶在吃饭时间前解决了铺床和收拾行李的一切事项。
走过闷热的走廊,便是装修简陋破旧的食堂。新面孔的第一餐理所当然地无人同位,我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和他一起听着周围的窃语。
“又有新人来了。”
“看起来年纪蛮大的了?我猜是爸妈离婚了没人要他。”
“那我猜爸妈都死了。”
“说不定是从小就一个人,才被逮到呢。”
“敢不敢赌?我押一个水果糖赌他家里人都死了。”
“我押两个,他爸妈离婚。”
“那我押五个,赌他今晚就会被揍趴。”
“那不肯定的嘛还押什么!”
“对啊,看他那小身板还有黑皮肤。肯定不是日本人。”
“那押他会躺几天吧哈哈哈哈哈哈……”
远处的窃语最终变成大声的笑声,传入黑川伊佐那和我的耳中。
如果是我认识的黑川伊佐那,现在那些人应该已经被按在地上打晕了。保守估计,每个人至少掉一个牙齿。
但现在坐在我面前嚼着没煮熟的米饭的,是看上去不想惹事的小黑川伊佐那,于是他把情绪和硬邦邦的米粒一起嚼碎吞下,把饭盆洗干净后便一言不发地走回房间。
可惜世界上大部分忍气吞声的小孩都没有好回报。
迎接黑川伊佐那的第一个忍耐力训练,是面对一伙坐在他铺好的干净床铺上的陌生小孩、被褥上的黑脚印和零食垃圾,以及被翻出来扔在地上、耳机线被彻底扯断的随身听。
黑川伊佐那的第一个忍耐力训练很快便宣告失败。
他很聪明,抓着为首的胖子的头发便往他脸上锤。两拳过后,胖子抓着他衣领的手就随着几声惨叫而松开,毫无章法地试图推开他,但瘦削的黑川伊佐那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硬是没有移动分毫。围在胖子周围的人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疑似进福利院的原因是智力低下小脑萎缩而被抛弃——试图将黑川伊佐那推开。
在好几人的阻挠下,黑川伊佐那想把胖子打死的目的告吹,最后被迟迟赶到的保育员拉开。叫来保育员的小孩恶人先告状,于是黑川伊佐那的报复行为在那些小孩你一言我一句的谎言中被判定为找茬,拳头上血迹斑斑的暴躁小男孩就这样被冤枉着推进了密不透风的反省室。
连带着我也被关进了反省室。
“条件真差……真是辛苦啊,这里的小孩。”我绕着转了几圈,自言自语起来。水泥地面水泥墙壁,高处的栅栏窗户漏进来的月光找不到的阴影中,窜过不知是老鼠还是蟑螂的生物。我打了个寒战。
燥热的夏日,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一个初来乍到的孩子扔在这样空气完全不流通的脏乱地方。
一群疯子。
“明明伶牙俐齿的,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几句?”我问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的黑川伊佐那,“小时候怎么这么笨。”
蜷缩在墙脚的黑川伊佐那望着水泥地上的月光发呆。他又一次把下巴埋进抱着的膝间,只露出一双紫色的、无神的双眼。良久,他才发出不易察觉的声音。为了听清楚,我蹲在了他身边。
小黑川伊佐那嗫嚅着,吐出几个音节:
“一定......”
再无下文。
大概是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吧?我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的月亮。像是后来的黑川伊佐那那样,连续揍他们揍到对方跪地求饶也不停歇。我只想要这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性未免也太过可怜,会让我过于怜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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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日期跳跃到了黑川伊佐那与鹤蝶成为“主仆”的那天。
又是一个闷热的季节。
黑川伊佐那依旧一个人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