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一盏明灯被放置在了柜面之上,灯火跳跃,将地面上的影子逐渐拉长,施霁雯转了身,垂首在身后的檀木药柜中取出一瓶药膏来。
“手。”
施霁雯将药膏上的盖子揭开,露出里头深褐色的药膏。
霍言策伸出右掌来,在暗红的血渍中央,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便映入眼帘。
“来的再晚一些,你这只手就可以不要了。”
伤口已经用酒处理过一遍,施霁雯拿起竹片,挑起一团药膏,均匀地抹上伤口。
药膏冰凉,却在触碰到伤口的一瞬间,被滚烫的血液融化。
“这几日不可沾水。”
施霁雯扯了细麻布,将麻布泡入药汁之中而后拿起,小心翼翼地给霍言策包扎手上的伤口。
“伤在掌心之处,痕迹不像是他人所伤,但伤口深可见骨。”施霁雯收了药膏,转过身看着霍言策,“为何对自己下此重手?”
霍言策垂首看着自己的掌心,灯光昏暗,他的上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之中,除了他紧绷的嘴角,施霁雯再也看不见其他的神情。
霍言策没有回答,施霁雯也不强求,她唤了玉璧。
“你尚且带伤,骑马回府已是不妥,我让玉璧也为你收拾出一间屋子,今日先歇在这儿,明日一早再让玉璧去国公府找云叔,让云叔带人接你回去。”
“多谢。”霍言策哑着嗓子开口。
玉璧带着霍言策去收拾屋子,施霁雯拿起桌上明灭的灯,正欲离开,半开的医馆大门随即被人敲响,然后推开。
抬起的步伐随即停住,施霁雯举着灯,看着门口的云叔。
云叔挂着一抹勉强的笑意,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医馆的内部:“深夜叨扰姑娘,实表歉意,只是担心我家世子……”
“他方才便来了。”
医馆的门大开,也带进了外头的风,施霁雯伸出手,手掌围成一个半圆,小心的护住那岌岌可危的灯火。
“伤口已经处理过,我本想着,天色已晚,他的手掌带伤,骑马回府怕是多有不便,便让玉璧在这济草堂中收拾出一间屋子让他今夜歇下,既然云叔来了,那我便带云叔您去找他。”
“不必不必。”云叔连连摆手,那勉强的笑意很快变成了苦笑,“他这时候也怕是不会想回府,今夜要麻烦姑娘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
霍言策今夜的伤实在不寻常,再加上云叔如今的话语,施霁雯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想。
“姑娘是何常的弟子,也不是外人,落北出了事,国公爷失了消息,生死未卜。”
风忽然大了些,手中的灯火一瞬几乎要熄灭,施霁雯忙将手掌护的更近了些,灯火复燃,重新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
“云叔今夜可也要一同留下?”沉默半晌,施霁雯才又开口。
“国公爷出了事,府里怕是有许多事等着老奴回去处理。”云叔说着又朝医馆里面看了看,“只是担忧世子……”
“今夜我与玉璧也歇在这医馆之中,他不会有事。”
“那便多谢姑娘了,明日一早我便来接公子回府。”
夜色无边,三更梆响,施霁雯掀了薄帘,尚未完全清醒的双眸还带着一丝茫然。
赤足踏上地面,冰凉的触感冷得她一激灵。
廊下的铜铃轻响,窗外传来剑锋破空的嗡鸣。施霁雯披上外袍,夜里的寒意还是顺着缝隙往骨子里钻,她索性脱了外袍,找出留在这儿的短袄换上,点了盏灯,便下了楼。
白日里晒的药材已经被收起妥善放好,后院的青石板上浮着层霜色,霍言策的剑势凌厉,一招一式间带着悍厉的狠绝。
森冷的锋刃挑破浓雾,反射着比月还要冷的剑光。
“嗤——”
剑风扫过老梅虬枝,惊落的红色花瓣在空中飘零,挣扎,尚未落地便被搅成了粉碎。
施霁雯的视线顺着被搅碎的花瓣,落在了剑柄上。
剑柄不知何时已被鲜血染红,霍言策掌心的伤口已被完全崩开,鲜红的血液顺着剑身一点一点的滴落在地上,混入鲜红的花瓣之中,一时之间分不清哪一个是花瓣,哪一个是血。
施霁雯转过身,回屋里取了一篾篮的核桃壳。
她垂下眸,随意地挑选了一颗核桃壳,赫然发现那颗核桃壳上沾了一枚鹅毛般的白雪。
她仰起头——
墨色晕染了整个夜幕,纷纷扬扬的雪花悄然无迹的出现,像是从很远的天际奔赴而来,在静谧的夜空中飞舞、碰撞、飘散。
今年冬天的初雪,就这样在一个静谧又不平静的夜晚悄悄来临了。
她举起手,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那枚沾了白雪的核桃壳扔出。
“铮——”
铁器破空的嗡鸣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回荡,那枚核桃壳才刚刚被扔出,还未选好落地的方向,便被剑刃狠狠削下。
施霁雯垂了眸,抓起满满的一手核桃壳,再度用力地朝着霍言策的方向扔去。
剑刃如游龙出海,每一剑都带着千钧之力,也带着比雪更刺骨的寒。
霍言策像是不知疲倦,一剑一剑的削着朝他飞来的核桃壳。
心中瘀堵已久的泥河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阀口,痛苦的情绪化为剑招狠狠地削上核桃壳——他像是回到了落北,同样戴着玄铁护腕,手里挽着剑,耳旁军鼓敲响,马蹄声起,风沙肆虐中冰冷的剑刃捅进敌人温热的胸膛……
二人一夜无言,场面诡异却带着奇异的和谐。
一个重复的扔着核桃壳,累了就换一只手,一个不知疲倦地用剑削着核桃壳。
未曾演练,却带着心照不宣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