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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心魔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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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子占曾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看杂书。

最开始是在堂学上,他提前把台上先生布置的卦图给琢磨透了,又忘记带些别的,正掰着手指想是找借口离开,还是发呆到堂学结束,边上的一位师侄悄咪咪递给了他一本关于情爱的话本。

讲的是凡间书生与阴间鬼魅有缘无分的悲惨故事,虽说相识、相爱不过月余,但情节跌宕起伏,情感真挚凄美。没啥常识可言的莫子占还是第一次看这种书,有别于严肃规整的星图术书,让他觉得很新奇,所以一下就被吸引住了,读得那叫一个如痴如醉。

于是,他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与宗门小辈同流合污,一起藏了许多册子,互相交换着,每日偷偷夹在星图里边,佯装在认真学习,实则在疯狂摄入毫无意义可言的世情话本。

结果就被师尊逮了个正着。

且被逮的时候,他看的是《九拍惊世言》,其中第一拍,就是一个关于仙尊下凡的意氵……瞎想故事。

当时的莫子占对他这位师尊的印象还停留在“端正清冷,又死板沉闷,只会让弟子跟着一起恪守本分地看那些深奥的星图”上。

他生怕师尊一生起气来,会直接碾碎这本他从师姐那借来的杂谈。于是一紧张,就开始胡编乱吹,说自己不怎么离开宗门,接触不到太多东西,唯一能供他探听到世间种种的,只有这些怎么看怎么不入流的闲杂。

编着编着他自己也信起了这通鬼话,眼眶难以自控地红了起来,稀里哗啦地流了满脸的泪,样子那叫一个凄楚,好似这些个满是土俗情节的闲杂书类,真成了他与人间的联系。

且叫人没想到的是,许听澜居然也信了。

他抬手为莫子占拭去泪珠,留下一句:“是我疏忽了。”

从此以后,莫子占桌案上每隔一旬,就会有本从未见过的闲杂,游记、话本、传说……什么类型都有。翻开,里头还夹着张小笺,其上写有三两句话,是那位活了三百年,至清至冷的星玄仙尊对这市井小文的批注。

比如「可读不可当真」,又比如「民俗有据,但非良俗,不可学」,还有什么「江南风物描述甚广,但行文不顺」、「重风月而轻仁义,聊作闲」、「淫俗之词过多,不雅」等等。

慢慢地,莫子占这些闲杂的兴趣反倒没那么大了,每旬满心等着的,其实都是许听澜那简字评语。甚至会仔细将这些小笺仔细收起来,边收边忍不住去想象,师尊为了他去读这些书类时,眉头该皱成什么样,尤其是“淫俗之词过多”的这本。

师尊看的时候一定特别别扭吧。

众多评语中,有一句最是让莫子占印象深刻:

「登通难,下堕易;登通易,下堕难」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莫子占看不懂。他当时盯着这十二个字好一会,又掀回书封看了眼,发现这不过是一本出自长鸣剑山的神说。

虽然没去过,但他知道,长鸣剑山最临近山门的山峰,名为“诸神峰”,上头雕刻了数以万计的神像,以供人朝拜,而这本神说,便是添油加醋地编写了其上诸神的故事。分了几十册,这是其中的“震鳞[1]”别册,记述了以天龙为代表好些神龙的故事。

莫子占又继续盯了那十二个字一阵,终于还是举手投降,特地抱着这书册去问许听澜。

问前,不忘先嘟囔一句:“……是不是我修行个几百年也会像师尊一样。”

“嗯?”许听澜抬头望向他,三百多岁的仙尊看上去,依旧是二十三岁的模样,很是英俊,能瞧得叫人脸红。

“不讲人话!”莫子占不带怯地扬起眉,一脸我说得最对的态度,将笺纸列到许听澜跟前,问,“师尊,你写的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他这嚣张样,许听澜无奈地摇了摇头,否认了那句“不说人话”,却没有尝试去指责亦或纠正。

毕竟莫子占现在这态度,就是许听澜故意给惯出来的。

以往在大荒时,若莫子占随意说话,容易招致帝鸠鞭打,或者遭受其他更为严重的惩罚,所以有一回,他人发了飘,在许听澜面前不小心乱说了一句话,反应过来后就下意识跪了下来,想着要认错求饶。但额头还没碰着地,就被先一步扶了起来。

师尊神情严肃,但手上却很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与他说:“人跪,或因畏,或因敬。我希望你往后常对天地怀敬意,不因畏惧跪人前。”

于是莫子占不止一次在心里想,尊上是尊,师尊也是尊,但师尊与尊上极为不同。

他……还是只喜欢师尊的尊。

“忽有所感,便写了这么一句。所谓‘登通难,下堕易’,”许听澜轻道,“指登通一途,无天资无机缘不得成,苦修千百载,或许到头来皆无所得,修士万千,能飞升成神的,不过凤毛麟角,不可谓不难……而下堕成魔,往往只在一念间,且力常有大者,不可谓不易。”

莫子占挨着许听澜坐下来,乖乖点头:“那又为何‘登通易,下堕难’?”

“因登通之路一直敞亮,世间修行之法千万,凡人只要潜心求索,总能踏上修途。”许听澜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到徒弟的脑袋上,拇指在那柔软细腻的胎发上搓了搓。

莫子占对这一亲昵的动作太过习以为常了,同时心思也去飘去了别处,并没有为此大惊小怪。他想,修魔的路也不见得是堵上的啊……甚至说,只要那修士本身愿意,要成魔,不过是轻而易举。

“且一旦登上修途,旁人予你皆会是赞誉。”许听澜的指尖点在了莫子占的发根上,招惹出一阵痒。

“反之,下堕虽不过一瞬,却会一世被千夫所指,被昔日同道以刀剑相对,再无归途。”

说得也是。就像长鸣剑山的虞则,一朝入魔,便为他心爱的师兄司徒摘英所杀,怎算不得“难”呢。

莫子占神色晦暗了几分,低下头想掩盖思绪,却反倒方便了许听澜继续在他头发上作乱。

“不过,私以为这都并非‘下堕难’的关键所在,”许听澜抚着莫子占的发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放得很是柔和,“世间种种,强极则易伤,伤极则入邪。下堕者,有许多是经历了非常人所能忍受之痛,遇到非己身所能挽回之憾事,才会踏上这一条不归路。”

“往往是先成心魔,再下堕为真正的魔。”

先成心魔……莫子占看着跟前的自己。

屋内的烛光温柔地倾洒在其周身,却未投落下半缕阴暗的黑影,可年少的“莫子占”依旧鲜活得恍若活人。

他笑容灿烂,仿佛将所有的明媚都拢于身上,光亮的星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莫子占,而后鼓了鼓腮帮子,状若天真地苦闷道:“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他向前迈了两步,似是想要将莫子占现在的样子瞧得更为真切些,最后还是失望地叹了口气:“你把阿娘、步爷爷还有落哥他们都害死了,弄得舅舅他们这么伤心,孱弱到连条小鱼妖都护不住,还把我给糟蹋成这样一副难看模样,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难怪他一点都不牵挂你,说把你抛下就抛下了。”

莫子占猛然伸手,掐住了眼前人影的脖颈。

“莫子占”一点也不带怵,反倒动静密得不像话,不是用手指在莫子占的手臂上乱点,就是到处摆弄脑袋,语调也是非常轻快:“你现在是想把我也给杀了?”

“是在恼羞成怒吗?所以你也觉得自己该死,是不是?”

莫子占的手不禁松了松,想要否认,可眼下他连开口言语都成了奢望。

“我说得果然没错,”“莫子占”低头一笑,“你就是该死,可你又不乐意去死,所以你就在装,假装自己很平静,假装自己并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的双眸很是明亮,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达莫子占心底的最深处:“你在假装你不曾伤心。”

说着,“莫子占”往前一探,又逼近了几分,惊得莫子占不由彻底松开了手,脚下一踉跄,整个人又往后跌了下去。那悬空未定的感觉,一时间让他分辨不出,他身后到底是客栈里再普通不过的床榻,还是一道他所未知的深渊。

“你之前和野楚说,你不知道伤心该是什么样子,”“莫子占”满脸探究地攀了上来,“你真的不知道吗?”

“你知道的,样子装出来可以骗过其他人,可我就是你,你骗不过我。无论是在龙盐村,还是此番被牵连的所有人,你都有为他们所遇的惨事而感伤。”

“莫子占”的指尖点在莫子占的心口处,化成半道虚影,恍若即将与他相融为一体,“既然你都觉得旁人可怜,为旁人而伤心,那由此及彼,自然地,也会觉得自己的许多经历甚是可怜,就会忍不住……为自己而伤心。”

莫子占从来不敢细究他所经历的一切。莫怀是说得没错,他是个极其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他太清楚了……一旦他为自己而伤怀,那他将一步都没办法继续往下走去了。

世间予以他的皆是苦痛,他又为何要活?

“你压根无法释怀,都这么痛苦了,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活着?”“莫子占”也这么问他。

“活着多没意思呀,像你这么孱弱无能的存在,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像个蠢货一样被耍得团团转,被剥夺尽一切,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世间于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死又有什么好怕的?”

“莫子占”抽回点在莫子占心口的手,又很是轻佻地去拨了拨他脸颊边上的阴阳鱼配。

人死灯灭,一了百了。

无思无想,没必要再去纠结更多的事,多么快活,又何须害怕。

“所谓死,是让你早点见到心许之人的一条……康庄大道,不是吗?”

莫子占闻言,全身像被捆上了细绳,人同玩偶般,无须思考,只依循着牵引去做出动作。他空着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交握住那把刻画着毒咒的小刀。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莫子占”弯下腰,自下而上地歪着头去看他的眼睛,像是看见了些可发一噱的事,脸上的笑意更甚。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可你又很想见他,想告诉他,你经受过的委屈。”

莫子占沉默地放纵着另一个自己,捧着他的手背,抬起,让那小刀的尖端对向了自己的喉咙。

“所以……我们一起去见他,好不好?”

合着这话音,莫子占的手往下一坠,喉上的皮肤被破开了一个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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