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嫣世欢第一次见到关左，是在高一来学校报到的第一天。

当时她到的早，正在教室跟班主任办理入学材料，不一会就感觉到又有人从门口进来了，且那人安静地排在了她身后。

由于性格有些内向，嫣世欢没有回头主动跟其打招呼，待办完手续可以离开时，对新同学的好奇心却像是沸腾时满溢出来的水一样，再也遮盖不住。

嫣世欢便于与之擦肩而过之际，匆匆扫了一眼他的身形。

男生年轻又陌生，五官端正好看，高瘦，头发柔顺茂密，衣着整洁但样式朴素，背上背着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不知道这一路上肩膀被压得疼不疼。

嫣世欢听到身后班主任问男生叫什么名字，男生的回答是简短的两个字：“关左。”

嫣世欢走出教室，盛夏的阳光将眼前的世界分割出清晰的明暗，她打算利用剩余时间，好好逛一下这个她将度过接下来三年时光的校园。

·

报到结束后，格雅的高一新生们便被学校用大巴车送往了郊外的基地，进行为期两周的军训。

暮色四合，蝉鸣声声。

老师在基地操场清点完人数后，便组织大家挨个自我介绍。

轮到嫣世欢发言时，她动作僵硬地出列，说话时声音细若蚊吟，还磕巴了好几次，说完后就立刻归了队。然而，她却发现，一直到后来队伍解散，队伍中某个方向的几名男生都在凭借着拙劣的演技不时东张西望，实则频频朝自己看。

第二天正式开始军训，午间休息时，嫣世欢看到一个男生被一群人簇拥着朝她走了过来。

男生长相有些凶，在周围人的起哄声中，笑着把一瓶刚买的冰水递向她，并道：“我叫李明磊。”

嫣世欢眼睛盯着地面，心想自己一定是刚刚在太阳下站军姿站太久了，脸颊才这么烫。

她没有接，低着头走开了。

李明磊却不气馁，接下来的每天都照样准时送水。而他和嫣世欢的名字也像是被捆在一起了般，在全班迅速传开。

嫣世欢不喜欢被人讨论，对此又恼又羞，但不得不承认，李明磊打的这一记直球已经让他鱼跃龙门，成了一众在嫣世欢脑海里无论是名字还是长相都还处于模糊状态的NPC同学们中，脱颖而出的主人公。

嫣世欢虽然拒绝了李明磊，但又情不自禁地悄悄关注起了李明磊的一举一动，没几天便看出，以李明磊为首的那群男生似乎和关左相处得并不融洽，背地里老爱做一些经过夸张了的肢体动作来模仿，或者造一些不知所云的梗来嘲讽关左。

包括嫣世欢在内的女生们看了，偶尔也会跟着笑一下，但没有恶意，单纯是被男生们滑稽的言行逗笑的。

也是到了后来，当嫣世欢和关左在班上的朋友只剩下彼此之后，她才从关左口中得知，男生们排挤关左刚开始是因为跟关左没话聊，很多同龄人喜欢的游戏、电影、歌关左都不知道，大家跟他聊啥他都不懂。

此外，关左在集体住宿期间还早睡早起，有轻微洁癖，虽然不会在生活习惯上干涉舍友，但也从来不会为了合群而迎合他人。

渐渐地，男生们便认为关左这个人又怪又土，定然只知道学习，不会进行丝毫娱乐。

直到有一天，男生们发现，对关左的取笑总是能最快引起同伴们的共鸣，这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大家枯燥无味的军训生活中，最喜闻乐见的活动之一。

嫣世欢当时听完，只觉得这事的个中缘由就跟关左本人一样无趣，在心中几乎没对其产生任何同情，八卦完后就漠然地换了个话题。

到军训中期的时候，同寝室的女生们偶尔会在睡前开一场卧谈会。

熄灯后的宿舍无比昏暗，空调上表示室温的数字便是室内唯一的光源。

凉丝丝的风从空调口吹出，大家压低了声音天南海北地闲聊着。

“喂喂喂，咱们班男生给女生们的颜值排了个名，” 一女生刚刚一直把头埋在被窝里，这时却舍得把头冒了出来，道，“嫣世欢，你排第一！”

“啊？怎么会？”嫣世欢一脸不可置信地从床上坐起，习惯性地用手指打理着颈侧的长发。

女生看向嫣世欢，被窝边缘泛着明显源自手机屏幕的白光，打趣道：“孙天诚跟我说的，哈哈哈，他还说，统计票数的时候，李明磊在男生寝室给你疯狂拉票。”

女生跟孙天诚初中就是同班同学，军训时在队伍里的位置也离得近，两人交流颇为密切，因而女生带来的这则消息的可信度不低。

嫣世欢闻言，手慢慢下滑捂住胸口，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呆呆的。

其他人也被提起了兴趣，争相问道：“那我第几名啊？”

“我呢？麻烦也帮我问一下。”

女生看回手机，想根据孙天诚给的名单按顺序公开，道：“胥筠佳你排……”

胥筠佳却打断道：“不用告诉我，没兴趣知道。”

她刚洗漱完，手里还拿着湿润的漱口杯和牙刷，又道：“与其打探自己的排名，不如报复回去，给男生们也排个名，挑拨一下男生们的关系。”

一人在床位上揉搓着酸痛的腿部肌肉，龇牙咧嘴地赞成道：“好啊！这才痛快呢！”

“这可难为我了，因为都不及格，”另有女生冷笑一声，道，“那群男生，我到现在还一个都记不住，根本排不出名来。”

但这时，又冒出来了一两个立场不坚定的叛徒：“虽然我也觉得男生们搞的这出排名很冒犯，但有一说一，XX跟XXX还挺帅。”

那私藏手机的女生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劝道：“各位都别上纲上线啊……大家的价值自然并非颜值这一条标准可以衡量，男生们排的这个也就图一乐，大家看看就好，别较真。”

寝室安静了下来。

可没多久，又响起一道怒喝：“什么呀？我排倒数第一？！”

尤枫性格如火，直来直往，平日里谁得罪她，她就会把人当场吼一顿，如今哪受得了这种委屈。

女生有些尴尬，把手机从尤枫手中拿了回来，翻了翻自己和孙天诚的聊天记录，小声解释道：“男生们说你太强势了，气质有些男人婆。”随后又在求生欲的驱使下，说了很多安慰的话。

尤枫却权当耳旁风，骂道：“一群没品位的东西。都有哪些人投票？明天我要挨个揍一遍。”

女生通风报信道：“好像就那个叫关左的没参与。”

尤枫难受得在宿舍两列床位留出来的过道上来回踱步，留意到了仍在走神的嫣世欢，便皮笑肉不笑地靠近她，阴阳怪气地问：“你在高兴什么？亲爱的第一名。”

嫣世欢被尤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也不反驳，把头缩进了被子里。

第二天，尤枫真的挨个找了男生们的茬，比如，先在背后给人一拳，再在男生们或惊诧或愤怒地转过头来时，把事情当面挑明，男生们自知理亏，大都选择息事宁人。

当然，也有一两个斤斤计较的，会当场还手，但很快便会发现，在武力值方面自己在尤枫面前竟占不了任何上风，最后的下场无一不是又多挨了尤枫几拳。

嫣世欢倒是自此和李明磊变得关系亲近了些，至少是会收下李明磊送的水了。有的同学甚至还看见过，晚上回寝室的路上，李明磊走在嫣世欢身边，手里拿着把小扇子殷勤地给嫣世欢扇风。

军训快结束时，班主任在晚上查完寝后，把嫣世欢叫出宿舍楼单独谈话。

嫣世欢一面对老师就本能地感到紧张，一路上都在猜自己最近是不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结果班主任只是来告诉她，开学后会有一个校级的英语演讲比赛，想问她有没有兴趣参加。

嫣世欢暗暗松了口气。

“我看了一下咱们班同学以前的成绩，发现就你英语最好，”班主任道，“不过这个比赛的赛程挺长，可能会占用你不少精力，高中的学习任务又重，你如果想拒绝，也没关系。”

嫣世欢没有立刻答复，而是详细地向班主任咨询了比赛的赛制，在了解完后，还是觉得这比赛对她来说有一定难度，如实相告：“语言和时间安排方面都不是问题，但在很多人面前说话一直以来都不是我的强项。”

班主任却对她满是赏识，道：“那不如正好借此机会，好好锻炼一下自己。”

嫣世欢纠结了片刻，不愿辜负老师的好意，终于决定接下这项重任：“好，那我试试。”

在嫣世欢与班主任交谈的这一时段，已是夜深人静，往日里这个时候，她早都躺在床上、在舍友们的窃窃私语声中酝酿睡意了。

但在这时，嫣世欢却注意到，都这么晚了竟还有一人从对面男生宿舍的寝室大门走出。

嫣世欢定睛看过去，很快认出了那人是与自己同班的关左。

关左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走向了宿舍楼外的垃圾桶，扔完垃圾后，就又返回了宿舍。

说来，这只是一件极琐碎的小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还是给嫣世欢留下了些许印象。

好比一份明明可以直接删掉的无用文件，却被嫣世欢无意识地、随意地摆在了电脑桌面。而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在不久的将来，这件小事竟成了破案的关键。

就在当晚，高一七班男生寝室那边就爆出了件大事——一群人半夜聚众赌博，被查寝的教官当场抓获。

实在是胆大包天！

学校迅速对此事展开了调查，但不知道在哪处碰了壁，这事到最后竟是雷声大雨点小地不了了之。

开学后，嫣世欢听到一群男生在跟李明磊复盘事发那晚的细节，其中一人揣测道：“关左当时出去过一趟，会不会是关左把教官引来的？”

嫣世欢立刻想到了什么，喊了声李明磊的名字，李明磊听到后，抛下同伴，欢天喜地地朝她跑去。

嫣世欢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却也很坚定，道：“我能作证这事跟关左无关，那晚我亲眼看到关左出来扔了个垃圾就回去了。”

李明磊脸上的笑霎时淡下去了些，不过又很快管理好了表情，点点头，感激地道：“世欢，你给的这则信息很重要！”

然而，李明磊回到朋友堆中后，却没有直接转述嫣世欢的话，只是道：“大家，没有证据就不要乱怀疑人了。”

嫣世欢没觉得李明磊这么说有什么问题，这事算是就这么过去了。

在高一第一学月月考结束后，同学们在学习上的实力水平初次公开，班主任紧接着就开了班会让大家竞选班干部。

虽然班主任的动员口号喊得很漂亮，说的是“人人都有机会”，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几乎是独属于成绩好的学生的舞台。

首先要选的就是一班之长，班里不少人都举了手想要参选。

嫣世欢也想举手，却又惧怕与人竞争，更怕最后会落败，手心的汗多到笔都快捏不住了，十分地优柔寡断。

就在嫣世欢心想“要不算了吧”的时候，班主任路过了她的座位，并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桌面，用只有嫣世欢能听到的音量鼓励她道：“你可以的。”

一时间，嫣世欢想要参选的心便坚定得无论多少匹马都拉不回来了。

然而，班主任心虽好，但做事也很难做到面面俱到。

在他的安排下，投票环节的规则如下：讲台上会事先摆好贴有参选者名字的投票箱，作为选民的同学们将拿着自己的选票依次上前投票。

这也就意味着，除了哪位参选者得了多少票外，哪位同学投了哪位参选者的信息也会毫无隐私地完全公开。

因此，嫣世欢注意到，李明磊又给她拉票了，尤枫没把票投给她，跟尤枫玩的好的也没投她，以及，关左居然把票投给了周安？！

亏自己还给关左申冤来着！

嫣世欢也并非圣人，不禁有些气不过，不过转念一想，关左又不知道此事，就算真要论人情世故，自己甚至都还没跟关左说过话呢。

而且，一码归一码，投票本就应该客观公正，周安说不定真就是关左心中最合适的班长人选？

令人倍感稀奇的是，票数统计完后，嫣世欢和周安竟以相同的票数并列第一。

在嫣世欢得到的选票中，来自男同学的票数压倒性地多，而在周安得到的选票中，来自男、女同学的票数则较为均衡。

班主任一拍脑袋，没怎么纠结就做好了决定，二人暂时都担任班长，由他考察一段时间后，再做最终选择。

剩余职位的选举则顺利得多，乃至毫无悬念。

比如，胥筠佳当选了学习委员，关左当选了生活委员，前者是因为实力有目共睹、众望所归，后者则是因为一个负责教室卫生清洁的苦差事，没人跟关左争。

嫣世欢刚开始还疑惑过：关左为什么要竞选这种职位？后来才日渐释然，只因关左身上奇怪的特质实在太多，她见识得多了后，就觉得这人也不那么违和了。

关左真的能把教室内的清洁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每逢学生会来检查卫生，他们高一七班都鲜少会被扣分。

有一次上晚自习前，有位同学的数学卷子找不到了，就顺口问了一句关左：“你今天喊人打扫卫生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我的数学卷子？”

关左说没有，那位同学有些失望，就此作罢，打算先写别的科目的作业，但关左却没就这么放着不管，而是挨个座位帮那位同学找数学卷子，一直找到上课铃打响。

后来关左实在找不到了，还去办公室找数学老师要了一张新的卷子带回来给那位同学。

此外，美术科代表在策划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时，关左也帮着提了不少意见，明明不是他的任务，午休时间也自愿留下来帮忙干活。

校运动会的长跑项目一直没人报名，体育委员愁得要命，关左知道了，明明没有很擅长但也自愿当了“壮丁”，而后又帮着体育委员给其他人做思想工作。

班上的女生长跑时，关左还跟在赛道旁边给女生陪跑加油，女生冲过终点线后关左也第一个跑过去搀扶。

这些都是嫣世欢在日常碎片化时间偶然留意到的事，而且显然，留意到这些事的人不止她一个。

俗话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同学们开始逐渐向关左靠拢，不知不觉间，关左不再如军训时那般孤独，在班里交到了不少朋友。

李明磊那群男生也再带不动别人跟他们一起嘲讽关左了，模仿得再滑稽都没人觉得好笑了，甚至有次还遭到了周安的直言劝阻：“差不多得了。”

周安此言一出，也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附和：“你们以后别这样做了吧。”

“没意思，真的好幼稚。”

“说实话，有些过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