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风城旧址。
殷唯和林清珩正目送君长生驾驭剑光远去——不久前，君长生称自己是时候要返回太上剑宗回禀师门，礼貌地没有询问何为“鱼池”和“育苗人”，就当没有看到林清珩微变的神色，确定二人没有更多需要补充的细节，便转身离开。
而收回目光的少年，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有些事情没有说出来吧？”
林清珩斜眼一瞥：“你又知道了？”
殷唯撇了撇嘴角：“你就当是我的直觉吧——我总感觉百年前那宗血案，你还藏着点东西。”
林清珩没有回答，转身走回停在一旁的车厢。
少年蹦跶着跟上前：“你不想谈这个，我们谈点别的——你猜除了他家那位云长老，君长生还有没有向其他人透露你的现状？在死而复生的夏槿主动跳出来前，你一直用着假身份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林清珩，其中一个原因是你不好解释修为是怎么恢复的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清珩停下脚步，偏头看向殷唯，“有话直说。”
殷唯的确说中了他的一部分心思。正常来说，当年他被废之后，除非药仙谷故意打脸其他势力，不然就根本不可能明着帮他恢复修为。而且治好一个废人所需要的资源，差不多都够药仙谷好好培养十个以上的法相境了！
林清珩自然不会让师门为难，不等林恺风他们的反应，偷偷地溜走了。但是他更不曾预料，年幼时被迫修习的《鱼龙变》居然那么霸道，那么神异！
在殷唯出现之前，他对这门功法的了解并不深，甚至有所回避。只因这门功法，他并不是通过正常方式学会的。“鱼池”的“育苗人”所负责的不仅仅是挑选和看管“鱼苗”，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鱼苗身上强行烙下《鱼龙变》的印记！
所有的鱼苗都是被育苗人一寸一寸打断根骨血肉，用身体的变化记录下这门功法的运行方式，直至成为本能。在这个过程中承受不住的只有死亡一途，而即使挨过了最初这一关，还有更多折磨等待着。
所有学会《鱼龙变》的鱼苗都会发现，自己的身体无论受到多严重的伤势，只要一息尚存，就能够慢慢自愈，而在自愈的过程中，又会一点点地变强。
因此，挨过第一关的鱼苗就会被育苗人随机一对对地关在不同的牢房中，每天提供的食物仅有一人份，如果自己要活就必须让另一个去死。
击杀对手的鱼苗即便会重伤，但在此同时哪怕不是主动，功法亦会自动剥夺死者身上的修为——林清珩在真黄龙的面前直言《鱼龙变》本质为掠夺，正是来源于此。
而就算是在最后活下来的鱼苗，很快又会在伤势自愈后迎来新的对手。如同养蛊一般，只要是渴望活下来，就必须参与进这场无休止的厮杀。
不是没有鱼苗想过要与另外一人和平共处，平分食物熬过去。只是这种做法，一旦被育苗人注意到，两人就会被丢到另一个更可怕的牢笼与杀疯的鱼苗拼命，不拼即死。
林清珩当年被姜靖等人找到时，手上早已沾满血腥，不知道杀了多少的“鱼苗”。他也是他们那一池鱼苗中，坚持了最久的那个——《鱼龙变》重伤后的自愈增强如同最初烙印到身体时那般，不是全无危险，相反，极其危险，许多战胜他人的鱼苗事后就是死于身体崩溃。
当初林清珩是少见的每一次都能顺利熬过自愈期的“好苗子”——虽然他本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他因此经受着比寻常鱼苗更残酷的争斗，他甚至都不懂得年幼的自己究竟是如何撑下来的。
在被救出之后，他刻意不再回忆这段过去，拜入药仙谷后，更是生生抑制住“本能”，将身体所记忆的功法一点点扭转成为药仙谷根本大法，乃至尽可能小心减少受伤。《鱼龙变》在他成为药仙谷弟子之后，几乎已经没了存在感。直至栖风城那个血夜，直至他的经脉气海尽废……
令一个寻常修士彻底断绝仙路的“重伤”，竟然也在这门功法的“自愈”范围内。在他自我放弃的时候，《鱼龙变》自行运转，一点点修复他的气海和经脉。那时他以法相境的境界回头审视，才终于解开了功法部分的隐秘。
他一直都知道，自愈不是没有代价的，但是代价从何而来、本质为何，他当年懵懵懂懂，身边的人也不好拿他试验。故而数百年后，他才发觉，这种自愈酷似羽化境的生灭之变！
修士从锻体境开始步入仙途，“锻体”二字充分概括该境界的特性——如同百炼成钢，让自身锻造出一副适合引气入体的体魄。之后的通明境，则是精神上的一种升华。灵胎与法相，就是□□与神魂的又一次提升。
到了羽化境，二者将会融合为一。在这个融合的阶段，天地之力将会不断地对修士进行“打磨”，每个羽化境都是处于这种生灭循环之中——坏死的化为灰烬，新生的则会变得更加强大，继续迎接又一轮的磨损，直至天地之力再也无法伤及分毫，那便是晋升至天人境。
正常来说，修士真正接触到天地之力是从法相境开始。
法相带有天地赋予修士的玄奥，天然与天地之力连接。但法相境修士无法直接利用和调动天地之力，通常的做法是通过法相将天地之力转化为自身的灵力。而到了羽化境，天地之力则是主动降下，除非动用某些特殊手段，否则难以隔绝。
但是《鱼龙变》并不正常，它超出常理地令修炼者哪怕仅仅是最低微的锻体境也能接触到天地之力——即使是在修炼者本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盗摄天地之力，掠夺天地之造化——这便是林清珩恍悟《鱼龙变》是如何令修炼者“自愈”时的第一个念头。
正因这部功法令修炼者从锻体境开始便接触天地之力，并且从中摄取某种能量让修炼者的肉身和灵魂逐渐趋向与之同调。撇开“自愈”不提，最大的好处就是使得修炼者提早适应了天地之力的消磨，将大大缩短未来羽化境“羽化”的时间。
而最大的劣处是，绝大多数修士都活不到羽化境，在修炼之初便容易因此彻底崩溃。
当年林清珩察觉《鱼龙变》自行运转为其“疗伤”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再次折损自身。但当他发现下一次的恢复力变得更强盛后，他选择了放任。一百年的时间，足够让他的气海和经脉彻底复原并更上一重楼。若非他刻意没有去恢复修为，现在的他肯定比百年前更强。
不过，如今他不得不放弃这种自损。夏槿自爆魔修身份，无疑带来了许多变化，至少现在药仙谷若要为他治愈身体都是天经地义——栖风城的血债不再是他一人硬抗，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恢复修为——为了追寻真相，他也必须恢复。
联想到此前殷唯提到乾坤宗长老关辛夷五个徒弟四个都曾是育苗人，他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少年叹息道：“为什么我感觉‘有话直说’这四个字最近好像经常听到。”
“所以这不是代表你该反省一下自己的言行么？”说话间，林清珩已经坐在车厢内。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殷唯无辜地眨眨眼，赶在马车动起来的前一刻钻进车厢，“现在不用再给齐千山他们面子，你这修为的恢复虽说是先上车再补票，但起码不用继续偷偷摸摸的了，你心里的抗拒应该没那么多了吧？尽快恢复至全盛时期，才是你当前的重心！”
“……你说的是什么怪话？”林清珩整体上是听懂了的，但仍是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无心探究殷唯那些奇奇怪怪的词语和比喻是从哪听来的，随手拿起一本书，不再计较——只是如此态度也算一种默认，他问，“你之前说关长老有四个徒弟都是‘育苗人’具体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我一不是鱼池主，二不是育苗人，三也不是鱼苗，又是从哪里知道鱼池的事？”殷唯神色微顿，抱着手盘腿坐着，“夏帝他们虽则横推了大部分的鱼池，但总会有漏网之鱼。而且《鱼龙变》的神奇，其他势力之主不是不眼馋。若非代价太大，得不偿失……哼哼！”
林清珩眉头轻蹙，他感觉到殷唯不太愿意提起乾坤宗的事……准确地说，是与他“弑师叛门”相关的事。这种感觉不是现在才有，在此前的交流中，他同样隐隐有感。
在百川城时，他暗中拜托高歌告诉他关于乾坤宗内乱的情报。正如修士间的传言，某天宗主殷唯突然弑杀作为他恩师的太上长老连斐，被乾坤宗其余长老弟子发现后，更是连杀多人逃出宗门范围，再之后便不知所踪。
乾坤宗方面第一时间以其“欺师灭祖”为由，罢黜其宗主之位，并挂出悬赏，请天下修士提供其行踪的线索——没有直接悬赏要殷唯的命都是因为这位的实力天下皆知，除非天人境大能亲自出手，否则恐怕奈何不了他，只会白白送命，乾坤宗敢发悬赏也无人敢接。
不过大夏方面还有些寻常人不知道的隐秘……
“嗯？”林清珩突然拿出先前姜远交给他的传讯令牌，读取到其中传来的消息，当即神色大震。
看着他变脸的殷唯不解地问：“怎么了？”
“张师叔遭遇万毒宫长老偷袭，身负重伤，性命垂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