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珩的宅邸位于金阳城外城城北,看似不比侯门世家那般金碧辉煌,而是显得简单朴素,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竟是个标准的五进式院落。
不晓得林清珩和姜靖二人是如何沟通,殷唯刚走上游廊,迎面便看到了姜靖孤身走来——这位夏帝此时已换上代表着帝王身份的常服,显眼且华贵。
姜靖看到并未束发的殷唯时似乎愣了愣,不过当帝王的人最会隐藏心思,他只是如常走近,同时递上一个木盒:“此前谢过殷宗主援手,此为阁下所需之物。”
“竟然有劳夏帝陛下亲自送来,这多不好意思啊。”殷唯说是这样说,但十分顺手就将盒子接过,甚至当场掀开一条缝隙往里瞅了瞅再合上,“好了,交易完成,现在我们互不相欠了。”
闻言,姜靖的眼角如控制不住般动了动,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殷唯的双眼上。完全披散的长发仿佛带走了后者身上的锐利感,整体的气质相比高高束发时要柔和不少。
姜靖自是知道许多关于乾坤宗殷唯的传闻,甚至他这几天还特意翻看过对方的相关情报。只是那些纸面上的记录,与眼前人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毫不相干。多疑也是帝王的通病,他自是思考过许多,只是那些都不曾表露出来。
倒是殷唯收好木盒后,好像不打算和夏帝交流太多,抬脚便要继续前行。与姜靖擦肩而过时,忽然淡淡地开口,那语气终于有点符合传闻中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夏帝陛下,本座很不喜欢你的眼神。无论你是想通过本座去看哪个谁,本座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姜靖不语,他侧身扭头望着殷唯远去的背影,相似的身形、神似的双眼加上类似的语气,他还是忍不住回想起与常乐互通名姓的最初。
当年的他奉旨巡视大夏四方,虽有风声传出,父皇有意将他立为太子,但并未落实。却不料大皇兄已经认定他的身份地位即将变更,并因此产生不满,引起后续那一连串的变故。
……
唯有权限者自身最是明白,如何解决另一个对等的权限者——太子权限比寻常帝子要高半级,但那时的姜靖的就算未来的太子,也得重返帝都之中才能在父皇手中接过对应的权柄。大皇子正是趁此时机,特意派出死士埋伏在姜靖的必经之路上,意图一击必杀,而他还懵懂不知。
很难说是天意还是巧合,一场暴雨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第一批派出的死士不知姜靖和高歌偏离了原本的路程拐道到驿站避雨;而死士们前往埋伏地点,正巧又是经过驿站……于是,他们一群人便在风雨飘摇的废弃驿站中正面遭遇了。
除了意外提前预见目标,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好,于是死士们也不顾在场还有误入的“无辜者”,跟随领头人就要率先出手!死士自然不会在外面蒙着面巾写明他们就是某一家养的死士,姜靖和高歌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
毕竟新出现在驿站的“避雨客”人数多达九人,服饰统一一看就知道是一伙的。死士们突然暴起且异常地有所针对性,表现出对二人的分外了解。在权限相互抵消时,姜靖便猜到应是他某个兄弟姐妹对他出手了,只是暂时不知道具体是谁。
彼此的权限相互抵消,就代表双方都只能凭借自身的硬实力。姜靖的灵胎境修为是靠天材地宝堆上来的,虽然王室中有实战课程,但生死间的搏杀,他其实并未经历过。高歌倒是实打实的法相境,可同境界的强者,对面有三个。
即使高歌能够以一敌三、以一战九,但在此同时还得护着姜靖,一时难免有些捉襟见肘。直至有死士不知是有意无意将交战的余波引向“缩”在角落的“女子”。
一直闭目养神的素衣人终于缓缓睁开一双凤目,抬眸顾盼间,那一瞬的艳彩尤其摄人心魄。“她”仅仅将拳头轻轻一握,所有的死士便捂住胸口倒地不起,刹那间生机全无——那是“她”第一次在姜靖面前展露实力,这时候的“她”仍是羽化境的修为。
只露出光洁额头和一双眉眼的“女子”,以那低哑、难辨男女却有独具魅力的清冷声线,轻声道破了姜靖的身份:“二皇子殿下,我们做个交易,可好?”
姜靖被异常紧张警惕的高歌护在身后,大夏皇子看着手扶墙壁缓缓起身的“她”,冷静反问道:“夫人早已知晓本皇子的身份?这是特意安排给本皇子看的一出好戏?”
素衣人冷淡回道:“我知你是大夏王朝的二皇子姜靖,但我并未想过会在这里遇上你。”就更谈不上安排一出“好戏”了。
姜靖理解了对方的未尽之言,但他不可能全然相信,只是追问:“夫人想要与本皇子做何交易?”
“一年,我可以为你门中客卿一年,护你安全,而你予我人道庇护。一年之后是续约是解约,视情况而定。”
“……夫人自荐的方式着实令人惊奇。”姜靖神色莫测,“可惜本皇子不敢将来历不明之人留在身边——除非以律网、以道心为契。”
“可以。”素衣人不置可否。
姜靖保持镇定,借助律网之力写下一份契约——他其实没有其他选择,形势比人强,在对方明显更为强势且不清楚是否同样拥有抵消权限的手段的情况下,以人道之力和天地意志见证的契约条例约束,已是他能够魏自身争取到的最大优势。
契约书成,“她”投来轻轻一瞥,随即留下自身的印记,口头约定彻底落实,姜靖亦是舒了口气。就见素衣人的指尖正抚过“她”的眼角,似乎留下一道艳丽的红痕,而“她”缓缓地道:“交易达成,以后别再叫我‘夫人’,唤我……‘常乐’。”
……
姜靖莫名长叹一声,收回早已望不见人影的目光,转身背道离开。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掩盖过自己的心意,他的确对常乐心怀好感。废弃驿站中的惊鸿一瞥,他原以为他们彼此只是寻常过路人,不料情况却几番转变。随后短暂又令人记忆深刻的相处,更是将那份好感推至心动。
可惜,理智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他与常乐不是一路人。越来越多的相处,越来越深的了解,无不证明对方随时可以转身离开,在“她”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交易”——
以“护他安全”交换来自大夏王室成员的“人道庇护”;以契约结束后仍在保持对他的帮助的情谊,换取他们对“珩”的照料。
身份来历不明,容貌藏于迷雾,姓名大概也为虚假……神秘引人不禁为之着迷,神秘也让人永远捉摸不透。当“常乐”在他们眼前消失,早已注定往后纵使相逢亦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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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有空吗?”
轻轻松松将一件有用且难得的宝物拿到手,殷唯现在的心情还算不错。循着林清珩先前传音留下的痕迹,很快就找到药仙谷首席本人。
林清珩此时正独自坐在会客大堂中饮茶,瞥见殷唯步入厅堂,他徐徐放下手中茶杯,没有提起之前那些事,只是顺着对方的话问道:“有事?”
“我都这样说了,肯定是找你有事啊!”这种语气、这种腔调,如果殷唯还是少年模样,看到的人顶多说一句“少年心性”,却不会太过违和,而放在如今的殷唯身上,听起来就莫名让人感到阴阳怪气,尤其像是在嘲讽。
林清珩倒是早已习惯,平静地道:“你先说说。”
殷唯挑了挑眉,他自是秒懂了对方话语中的深层含义——“先听听是什么事再决定有没有空”。于是他“啧”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在人对面坐下,搂起长发简单地捆在脑后,而后说道:“没啥,你也先说说,这几天有没有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比如齐千山去哪了?”
林清珩瞥了殷唯一眼,回道:“据师父和姜叔所言,齐掌门应该赶赴极西封印之地,彻底了结魔帝。”
殷唯“哦”地一声:“你还知道多少,都讲来听听?”
林清珩回道:“大夏太子被魔帝分魂附身,时间应该在百年以上,再加上栖风城疑似曾隐藏许多未曾被发现的魔种……无不昭示魔帝对外界的渗透以及其本身的危险性。前辈们商讨后决定加固封印,彻底斩断魔帝与外界的联系,而后在封印中提前将之抹杀。”
“早就该这么做了。”殷唯神色淡淡,“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封印这种东西就没有万无一失的,当年又不是真的杀不掉……啧。”
“当年一战,果然另有内情?”林清珩若有所思。他自得知魔帝并未如世间传言般在八百年前被正道与妖王联手诛杀,而是被封印在极西之地,便觉有哪里不对。只是他境界尚低,既然师父不愿多提,他便不再多问。
“隐情这东西既然都叫‘隐情’了,自然不会随便什么人都知道。”殷唯敷衍几句,又将话题转回自身,“所以你有时间不?就算没有,那也挤出三个月左右的空余,与我一同闭关。”
闻言,林清珩微微蹙眉,有些不解:“闭关?”
“不错。”殷唯并指点向林清珩的眉心——后者这次没有躲开,“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快恢复到巅峰了,努力点甚至有机会冲击更高层次。而我,亦差不多该恢复应有的修为。”
指腹之下的肌肤似乎皱得更深,林清珩不由问道:“三个月,足够?”
“够了。如果三个月后一切顺利,你就能摆脱我这块牛皮膏药了,开不开心?”瞧着林清珩的脸色似乎不太对,殷唯玩笑般问,“怎么,舍不得我了?”
林清珩定定地凝视殷唯良久,直到把人都盯得有些不自在时,他才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