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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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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默冲听着他们拿自己开玩笑,只是笑着听,也不插嘴。老娄见他这样,不免在心里感慨,这一批年轻人里就属张默冲最踏实,最稳重,又有能力,人又谦逊,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不禁想起前些日子,一个同事跟他夸张默冲,他却摇摇头,说张默冲好是好,可是他总觉得这人活得有点太“独”了,不喜不怒其实是因为什么都不挂心,什么都能拎清。

那个同事骂他说得太玄乎,老娄却坚信自己的看法,他说:

慧极必伤,人有时候还是痴些好。

但他这回见到张默冲,却觉得他身上那种淡漠的气息淡了,俗话说,就是有活人样了,这样才好嘛。

这厢轻松开着玩笑,石砖房里走出来一个拖着包袱的年轻人,他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人,朝这边躬了躬身,然后提着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晌,老娄凝着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又走了一个。”

这是本月走的第八个人。几个月间,北平龙骨山历史遗址群发掘队只发现了几颗牙齿和三块很小的头骨碎片,很少有人能忍受这种既枯燥又近乎无望的发掘,新的人来了又走,临近寒冬居然不剩几个。老娄他们这群留下来的人就四处招人,刚好地调所最近因为经费问题搁置了外出田野,人员大多闲着,又都受过专业考古训练,他便向地调所借人手。

深山里的挖掘条件艰苦,衣食住行都是问题,再加上北方的冬天又确实难捱,他本来以为招不到人,结果张默冲和丁青简这两个考古队的常客背着包就来了,一句抱怨也没有。

晚饭依旧是一顿简单的面疙瘩汤,一人碗里再打两个鸡蛋,放几片青菜。今天夜里是张默冲和丁青简两个人进山值守,丁青简扒了两碗饭,碗筷一搁要喊张默冲出发,却发现他不在。

他问老娄,老娄说有人给张默冲打电话,他接电话去了。

丁青简心想那就等他一会儿,他先去院子里骑两圈自行车,没想到一出屋子,一股寒风跟刀子一样往脸上刮,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地上已经积起一层半指厚的雪层了,他冷得打了个哆嗦,又赶紧钻到房里。

他去库房给自己和张默冲一人又找了一件大衣,抱着衣服出门,就看见张默冲也刚好出来。

于是两个人一人裹着一条被子,都冷得不想说话,沉默地迎着渐暗的天际进山,脚步在皑皑山脊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工地上有一只破旧的小炉子,到了地方后张默冲先去扫除工棚上的积雪,以免被压塌,丁青简留在为过夜工作人员搭建的小草棚里,开始拾柴火生火。

忙活半天,屋内渐渐暖和起来,丁青简从怀里掏出两个陈姐塞给他的土豆放在炉子上烤,一抬头,张默冲刚好从外面进来,眉上、肩上全是落雪。

丁青简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了:“谁给你打电话啦?阿聊妹妹?”

张默冲拍着雪,摇头:“我舅公。”

“咋了?”丁青简一下严肃起来,他知道他舅公以前从不给他打电话。

“没事,他让我去躺天津,打听一户姓柳的人家的来历,他们以前在天津做木材生意,然后看看阿聊的户籍如今到底怎么回事。”

“就这些?”

张默冲看他:“怎么了。”

丁青简摇摇头,没说话,他拨了一下土豆,却越想越不对劲:

“感觉像是要说亲,托人打听亲家的状况……”

张默冲穿工作服的动作顿了一下。

丁青简没看见,还自顾自地分析着,“打听人就罢了,好巧不巧还要打听阿聊妹妹的户籍,”他眼睛瞪大,“莫不是给阿聊妹妹说…”

“亲”字将要脱口,他猛的打住,去看张默冲,他背着他,正俯身从箱子里拿出一双黑鹿皮筒靴,这种靴子丁青简也有一双,是老师李全山送给他们的,嘱咐他们保护着些身体,别再像在西北一样冻伤。

靴子穿了很久,靴口都已经松了,平常一蹬就能穿上,可张默冲坐在炕沿上,躬着身子穿了半天,却死活套不进去第二只靴子。

丁青简发现他的影子在轻轻颤抖。

他忽然有些担心,走近些道:“要不你下山去打个电话问问吧。”

张默冲不说话,丁青简很少见到他露出这种眼神,犹疑不决、小心翼翼,眼底深处,似乎还有些痛悔。

他暗惊了一下,立即道:“万一是有人纠缠妹妹呢?怎么办?还真答应他们吗?”

“工作又没多少,我一个人看着就行,你快去。”

不等他给他拿外套,张默冲一下站起来,拿起桌上手持电灯,顶着风推开门就出去了。门外霎时灌进来一股夹带雪粒的强风,吹得丁青简有一瞬甚至呼吸不上来:

“哎!慢点,路上小心!”

……

老娄坐在屋子里翻拉丁文教材,工作进展太慢,以至于没什么工作量,他刚好可以抓紧时间学些额外的技能。

看了约莫一个小时,便觉得头疼,想去找一点茶叶泡杯热茶,刚蹲下来在柜子里找,就忽然听到门被人推开,他回头一看,一个高大的影子赫然立于门口。

张默冲一身黑,停在门口,大衣,头发上全都是雪屑,脸被黑色的围巾挡得严实,只露出的一双黑色眼睛,在迷蒙的雪气中显得波澜不惊。

老娄一惊:“你——”

“娄老师,我想打个电话。”

“快进快进。”

张默冲想退出去拍身上的雪,老娄赶紧把他拉进来,让他把大衣脱了:“还耽误什么,赶紧去打。”

他帮张默冲挂好大衣,然后躲到另一间屋子里避嫌。

张默冲拨了那串记了很久的数字,不久,电话员的声音接通,他报了施辽学校的号码,等了一会儿,那边终于有声音:

“喂?”一个大爷的声音。

“你好,我找二年级的C班施辽。”

“噢噢,现在学生们都上课呢,接不了,您挂了吧。”

说着大爷的声音离话筒变远,“等等,我有急事。”

“什么急事直接跟我说,我去跟那个学生说。”

“我...需要当面跟她谈,能不能麻烦您去找一下她,实在抱歉,我等着...”

这时背景忽然传出一个男声,张默冲还没听清就听见大爷说:“行,这儿还有一个等施辽的,你跟他说吧。”

“喂,你好——”那头换了个人听电话。

是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张默冲顿了一下,又听见他说:“我叫柳云江。”

他姓柳。

张默冲呼吸滞住。

“喂,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

“你有什么事儿?我刚好在等施辽,我帮你转达。”

“不用了,多谢。”

说完那边就挂了电话。

柳云江举着听筒,有些莫名其妙,“什么人呐。”

他等到施辽下了第一节晚课,跟他交代了他堂哥要他交代的,走的时候又想起来这件事,便跟她说了,施辽的眼睛一下亮了:

“北平打来的?”

“没说,就是一个年轻男的,一开始说有急事找你,我说我帮你接,他就说不用了,把电话挂了。”

年轻男的,施辽认识的年轻男的,只有邹广和他,邹广有什么等来接她的时候说就行了。

那只能是他。

“他说什么了?”

柳云江很奇怪:“都说了他什么也没说嘛。”

施辽的心猛的跳起来,他的急事,是好是坏?

她在回教室的路上,一直在遗憾那通没能接上的电话,到了走廊上,刘墨泉出来接水看见她,关切问:“怎么出去一趟失魂落魄的?”

施辽抬头看她,眼里似乎有犹豫和询问。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还不及仔细考虑,上课铃忽然响了,出去透气的学生纷纷都涌向班级,施辽忽然下定决心,朝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

“刘墨泉,请帮我向老师请假......”

——

老娄听见外头没有声音了,就从里间回来,看见张默冲站在电话跟前。

他背靠着低矮的木桌,两只手反撑着桌沿,垂着头,肩膀塌着。

在屋内不亮的灯光下,他像一只被吊着命的黑孤鬼。

老娄感到气氛不对,却只是用平常的语调笑说:“打完啦?”

张默冲抬头,脸上的表情却已经看不出半分失态了,他笑笑:“是,多谢娄老师。”

说着就要穿大衣走,见他这幅样子,老娄几句安慰的话临到嘴边却说不出去了。

“来来来,喝杯热茶再走嘛。”

他也不顾张默冲反应就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茶,指着椅子:“坐。”

张默冲只好先坐,喝了一口热茶,老娄眯眯眼,笑说把身子缓热了再走嘛,他躺得骨头都软了,刚好出去赏个雪,让张默冲坐着。

说着穿了袄子就出去了。

张默冲不确定他是不是为了给他留出个人空间,但他此刻确实很感谢老娄的善解人意。

一整杯热茶入口,他却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满脑子都是那句话:

我叫柳云江......

直到茶杯凉透,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昏黑无声的地方坐了多久。

他低头,笑自己,放下茶杯准备起身,电话却在此时响了。

老娄不在,只能由他来接。

听筒挨到耳边,他已经恢复了正常,平道:“你好。”

却听见那边略带雀跃的声音:“张默冲!”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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