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的2月25日——?
“时间太久了,我还真不记得我具体做了些什么。不过我那个时候大三,肯定是在学校的。”
连潮似乎没有察觉宋隐问话背后的玄机。
想到什么后,他的一双眉峰往下压,面部下颌线陡然锋利,表情呈现出些许凝重。
不过他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常,锐利的五官看起来没有丝毫破绽。
宋隐倒是猜到些什么——
8年前,连潮的父母也去世了,死因是车祸。
连潮的父亲连丘泰,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明星。
母亲汪澄芝,更是被无数女性视为新时代榜样的知名外交官。
当初二人的去世引来无数人扼腕叹息,媒体蜂拥报道,相关新闻铺天盖地沸沸扬扬,让人至今印象深刻。
宋隐低头吃了一口菜,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般,很随意地开口道:“没有对厨师不礼貌的意思,不过——”
他用筷子一指旁边菜汤里的可疑油花,再瞧向连潮位置上那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剩下的空碗。
“你这样出身的人,居然能吃得下的这里东西,还能睡得下这里的床……”
雨还在继续下着。
淋漓的雨声中,连潮将目光落在宋隐身上片刻,随即淡淡一笑,转身走了:“看来你对我有成见。”
宋隐没说话,默默注视着连潮去往前台,不久后两人一起上二楼,分别进了两个挨在一起的房间。
宋隐原本确实挺困,然而当坐上床,将头枕上床头,睡意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闭上眼,窗外的雨声听起来反倒更剧烈,落进脑海的时候,全都变成了血红色。
宋隐当即睁开眼,感到胃有些不舒服。
一阵又一阵的酸水正在向上翻涌。
他需要大量的碱性的苏打水来压制这股酸意,可眼下身边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宋隐不由皱着眉下床,有些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
大概简陋招待所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差。
这居然引来了连潮过来敲门。
“宋隐?没休息么?”
微微呼出一口气,宋隐前去开了门。
他的状态不算好,开门的时候,右手紧紧扣着门框,额前的碎发被汗浸湿,脸像水洗了一样白,脖颈绷出明显的青色血管。
他看起来苍白、脆弱、病态,那双漂亮眼睛显得愈发心不在焉。
“有什么事儿吗?”
宋隐声音沙哑地问。
他像是强迫症发作般,手指神经质地在门框上又扣了好几下,这才后知后觉侧过身体,让连潮走进屋中。
“蒋民他们查到了些东西。听见你这边有动静,我想着你没睡,就过来找你聊聊。”
连潮把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往又窄又破的方桌上一搁,目光扫过宋隐下意识按住腹部的手。
“怎么了?胃疼?是不是中午吃的东西有问题?”
“没事。我只是……单纯想喝苏打水了。”
宋隐摇摇头,后退半步,坐在了床边,下意识地将手指扣紧床单,指关节隐隐泛着青白。
只是想喝苏打水。
又不是毒|瘾犯了。
何至于此?
面前这位做事严谨、一丝不苟、而又个性古板的新领导……会这么想吗?
宋隐却是不料,连潮只是淡淡说出一句:“知道了。你等等。我去给你拿。”
宋隐蹙起眉来。“这种地方哪有苏打水?更何况我喝的那个牌子——”
“早上接你之前,我去过一趟便利店,看到你喝过的那个牌子,就顺便买了一箱,这会儿就在后备厢里。”
语毕,连潮径直朝屋外走去。
宋隐叫住他。“这雨……”
连潮言简意赅:“我有伞。”
不久后,宋隐透过玻璃窗望向楼下。
连潮正打着伞走向那辆英菲尼迪,高大的身影被窗户上断裂的雨线切得很模糊。
宋隐微微歪了一下头。
他想起来,自己在连潮面前喝苏打水,其实只有开案情会议那一次。
可连潮居然就记住了。
不愧是观察力和记忆力都极强的刑侦大队长。
片刻之后,连潮抱着一箱苏打水上楼,把伞放在门外走廊后进了屋。
宋隐给他开了门,顺便递上一包纸巾。
“谢谢。”连潮放下纸箱,接过纸巾,擦了一把头发、脸上、肩上的雨水,再问宋隐,“够喝吗?”
听到这话,宋隐有些吃惊。
虽然这箱子很小,但看规格也放着整整12罐苏打水。
唔……连潮觉得我这么能喝吗?
吃惊归吃惊,宋隐一把抽出随身带着的袖珍水果刀,利落干脆地一刀切开绑住纸箱的胶带,再接连取出两罐苏打水,很迅速地把它们接连喝光了。
宋隐烦躁的心情很快得到平复。
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
坐在一张破板凳上,他拉开第三罐苏打水的易拉罐,看向连潮:“我很古怪?”
连潮摇头:“不至于。应该只是轻微的强迫症。”
宋隐点点头。
连潮问他:“有看过医生,或者找过心理咨询吗?”
“嗯。问题不严重。不需要吃药。”
“下次有类似的情况,可以提前告诉我。”
“好。知道了。”宋隐捏了一下易拉罐,“对了,蒋民他们查到什么了?”
“确定身体现在没问题了?”
“没问题。可以工作。”
“好。”
连潮打开电脑的记事簿,接连敲下几段字:
《1018金沙河抛尸案——1020会议纪要》
时间:10月20日
会议地点:江澜省凤县小石村幸福招待所。
参会人员:连潮、宋隐
啧。在老破小的招待所里沟通一下案情,居然也需要会议纪要?
瞥见这一幕,宋隐当即在心里下了结论——
连潮分明也有强迫症,也许还不比自己轻。
五年前,有23个孩子死在了金沙河事故里。
蒋民和乐小冉上午要到了他们的出生证明,并没有在登记着母亲姓名的地方,看到“李虹”二字。
其后,他们又要到了金悦幼儿园的学籍档案,经比对,档案记载着的父母信息,与孩子们的出生证明完全一致,没有任何异常。
为求稳妥,蒋、乐二人,接下来会根据查到的遇难儿童父母的信息,去做进一步核实,包括他们的长相、工作单位、家庭住址等,以排除任何造假的可能。
但查到这一步,李虹孩子就读于金悦幼儿园、死于五年前金沙河事故的可能性,已经变得非常小。
凶手杀死李虹,是为了给孩子们报仇,这个动机似乎也就无法成立了。
在宋隐看来,最新的调查结果,几乎抹杀了最后一丝,李虹的孩子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可能。
查不到任何跟她孩子有关的出生证明、户籍……
这些孩子就像从没在这世上出现过。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的时候,破案就像是在和凶手对弈,须得步步谨慎才行,否则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不过宋隐觉得这次的棋盘很不对劲,就好像被人为地干扰了,他们似乎正在被带入陷阱。
“宋隐,想到什么了吗?”
连潮开口打断宋隐的沉思。
“也没什么。干脆先不管那起事故,就从李虹本人入手调查。”
宋隐拿出相机递给连潮。
“一起看看李虹给孩子们画的肖像画?”
宋隐相机里的照片,都是上午在福利院拍的。
等待照片导出期间,他问连潮:“你也觉得,李虹确实不知道自己孩子的长相?”
连潮点头:“那幅画下面有香炉,一定是祭拜用的。李虹是个迷信的人。她怎么会祭拜几个脸都没有的婴儿?只能是因为,她实在不知道他们的样子。也许对她来说,拜没有脸的孩子,总比拜错了要好。”
顿了顿,连潮又道:“李虹给福利院孩子画的肖像很写实,抓人物特征很准,水平很高。
“所以,就算她产后立刻和孩子们分开,只要看过一眼,按理也能画出来才对。”
话到这里,连潮在会议纪要上敲下两个推论:
“1、李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孩子,一眼都没有。”
“2、她的孩子根本没有在这世界上存在过。”
如果这两个推论全都成立……
李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怕的故事?
连潮双手离开键盘,向宋隐再次做了确认:“流产的情况,完全可以排除,是吗?”
宋隐点头:“尸体耻骨联合面的磨损情况、以及□□侧切留下的伤疤,绝不是简单的流产造成的。”
如果不是普通的流产,那么……
连潮深邃的五官当即变得严肃。
他想到了一个词——代理孕|母。
如果李虹做过代|孕,是有可能没见过孩子的,因为中介或者客户不让她见。
她全款买房买车的钱来自何处,为什么查不到相关的出生证明、户籍……这些疑点都能得到解释。
不过很快连潮就否认了这种可能。
他想到了李虹家里那幅具有祭拜意义的画。
如果李虹只是做代孕,她生下的孩子们并没有死,哪里用得着烧香祭拜?
但如果不是代|孕,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李虹连续生产过多个孩子,却没看过他们一眼?
窗外的雨还在永无止境地下着。
房间一时无人说话,只有密密麻麻的雨声。
宋隐侧过头看向那些雨点。
不知不觉间,好像又闻到了血腥味。
于是他再打开一罐苏打水,尝试着借碱性的苦味,把胃里那股酸涩压下去。
随即他想到的,是在福利院看到的李虹亲笔写下的“申请理由”——
“我的肚子不祥。”
“孩子们会带来厄运。”
“它会不幸,我也会不幸。”
……
胃里的酸涩再度上涌,宋隐把整罐苏打水喝下去,随后双目向上抬,像是看向了虚空。
“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李虹的孩子,在生下来之前,就已经死了。”
连潮霎时皱眉:“如果是尚未成型的胎儿……”
宋隐打断他道:“所以胎儿不是尚未成型,而是长到快要临盆的时候,忽然死了,再予以引产。”
连潮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的脸变得无比严肃。
“这种事发生一次,是意外。可如果多次发生,就不是意外。而是刻意为之了。
“你的意思是,李虹多次人为地,杀死了自己即将临盆的婴儿,然后再进行引产?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
宋隐道,“但想要同时满足你写下的这两个推论,还要符合尸检结果……我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李虹故意怀孕,等胎儿快临盆时,想办法把它杀死,再引产。
“当然,也可能是在分娩期间,接生的医生通过某种手段,将胎儿在离开母体的瞬间,直接将其杀死。
“无论如何,李虹本人一定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