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从他搭在椅子上的手,到他交叠的双腿、垂落的奇怪大衣……当然,最显著的还是他的脸,就好像斯文顿只不过说了一句“早上好”。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等对方的下文。
“没了?”小普林斯征询般地望着他,“告辞。”
他朝斯文顿先生随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就要走。
“哎,不是!”斯文顿先生连忙劝阻,“我去过考文特花园附近的那栋房子,那里人去楼空,她的秘书玛纳萨小姐也不见了!”
脚步终于停了下来,甚至开始往回走。
“你非要等我问你‘然后呢’才肯往下说吗?”小普林斯皱着眉。
“信箱已经被报纸淹没了,最起码有一个月的量。我们冒险翻了进去,发现门廊下一大盆烟熏咸肉干压着一摞纸条,咸肉干被吃过,纸条也有被撕走的痕迹——但奇怪的是,内容都是一样的。”
斯文顿先生停了一下,连忙又补上一句:“内容就是,玛纳萨小姐去远亲家过圣诞节了,所有信件烦请转寄斯卡曼德——可我们压根查不到有这样一户人家。”
“是啊,当然没有,那个东南亚女人怎么会有英国亲戚。”小普林斯嘲讽地笑了笑,“房子呢,没进去吗?”
“进了。”斯文顿先生老老实实地说,“到处都没人,地上全是灰,小客厅被重装过,但里面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一扇门还没被拆走……就是银行金库或者医院实验室常用到的那种。”
小普林斯挑了挑眉,看上去仍然不着急。“你们的那些东西出纰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一位国防部官员急得擅闯民宅?”他问。
“是‘简妮·布兰登’号。年后要海试了,我十一月初联系盖尔,她说过几天找我约时间,谁知我一直都没等到。”
“简妮·布兰登?”小普林斯的神情堪称愕然,“她复活——不,当然不可能,你们……要把她挖出来海葬?”
这下轮到斯文顿先生目瞪口呆了。“我的天啊你可真敢想!”他赞叹不已,“你……‘简妮·布兰登号’是大英帝国的第一艘航空母舰,还记得吗?大概八、九年前,盖尔、你还有白星航运的伊斯梅,我们四个在鲁尔斯餐厅,盖尔还亲手画了图纸。”
小普林斯愣了愣,忽然道:“这么久了。”
斯文顿先生也怔了一下,叹息道:“的确,都快十年了。”
“预祝你们试验成功。”小普林斯意兴阑珊地说,再度站起身来,“我去考文特花园看看,回去等消息吧,你还有你的船。”
斯文顿先生眼睁睁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一句担心的话都没有,看上去冷血无情到了极致。但走到门边,小普林斯又回过头来。
“我会带走利乌斯,在这之前不要离开房间,谁敲门、敲窗都不要理。”他想了想,又伸手点点太阳穴,“如果我是你,就清空脑子什么都别想,你刚才做的就不错,在我来之前。”
关门声中,E·D·A·斯文顿有些恍惚。他顾不上小普林斯为什么会知道他之前一直在放空,他只担心最后那句叮嘱。
盖尔·纳什总不会真叛逃了吧?不然小普林斯干嘛要叫他放空大脑、一个人静静?难道真有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可怖结果,怕他受不了打击昏过去?
可盖尔会去哪里呢?
斯内普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本以为考文特花园这边只是混淆咒,但并不是——眼前这栋小巧精致的建筑物里没有丝毫魔法存在过的痕迹,“干净”得令人惊讶。
巫师不可能不对自己的房子做任何措施,哪怕盖尔是麻瓜出身,哪怕盖尔来自一百年后。斯内普依稀记得很久以前,她非要带那条蛇回家,还陪她住在沃土原,就那么几天,她还费心思收拾了自己的卧室。
按理说,这地方应该绝不会被麻瓜翻墙进来才对,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头顶上会不会有一条大蛇翻着肚皮打盹。
但现在,斯内普走过盖尔这些年的家,发现一切的一切皆如那个麻瓜官员所言。
是什么让一位女巫留下的魔法痕迹全都消失了?
死亡。只有死亡。
这个答案近在眼前,但斯内普丝毫没有去想,这根本不可能。盖尔怎么可能死,她……她摆脱了从前的生活,眼下的生活条件就算比不过百年后,魔法也该能补足了,她怎么可能死?她应该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活到很老很老。
她怎么可能死?
斯内普站在空旷的门厅里直出神。今天的一切都像是在发梦,从那个麻瓜主动约见他就不对劲……盖尔不可能死,格林德沃不是黑魔王,盖尔不可能死。
也就是在这时,他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缓和剂的气味。
“缓和剂,用以舒缓焦躁情绪的药剂。”他不久前才在书稿上亲笔落下这样一条定义。圣芒戈的治疗师们最喜欢它,以至于有经验的老手都会在制服口袋里揣上一两瓶——无论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原因来医院,病人或者家属,魔咒伤害、蛰咬伤或者病菌感染,圣芒戈魔法伤病医院里的所有巫师,除了治疗师,心情都不会太平和。
应用如此广泛,甚至于后世巫师连遭遇钻心咒都会拿缓和剂喝——没什么用,但就像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传统,或者称之为“心理作用”更合适。
后世的治疗师曾经拜托他想办法让缓和剂的味道更容易被小巫师接受,被他毫不犹豫地忘到了脑后——现在有了利乌斯,好吧,他也不是没想过,还好女儿壮得像头小牛。
斯内普循着那点似有若无的味道找去,在楼梯下的死角里找到了一只没有盖子的空药瓶。药瓶里的残余液体已经自然蒸发干涸了,只留下一圈水渍,而泼翻在地板上的那些则没那么好清理,已经生出了斑地芒。
他想都没想就掀掉了所有地板。盖尔还得回来住,不能让斑地芒蔓延到整栋房子里去。
斯内普捏着那只药瓶,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1911年,英国,伦敦,圣芒戈魔法伤病医院。
“刚刚抢救回来,就差一点点,心跳都停了,我们不得不又给她换了一个肺。”兰斯洛特·沙菲克苦笑了一声,“这是她的第三个肺了,仅本次入院。”
他们站在奇异病菌感染科的病房门外。兰斯洛特将病历递给他,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
除了生孩子那次,盖尔·纳什每次住院都不会让他们失望——作为治疗师,他当然希望她能好好儿的;但同样,她每一次带来的疑难杂症都令他们见猎心喜。
如果圣芒戈要成立新的“魔法怪病研究科”,那第一间病房一定会被命名成为“盖尔·纳什病房”。
“到底是什么病?”斯内普扫了一眼病历本,“龙痘?”
巫师到了七八十岁,或许要注意不要接触新的龙皮制品,但龙痘对于年轻人来说不算大病,又不是不能治。
“大概?”兰斯洛特不确定地说,“我们都认为龙痘只是一种媒介,通过龙痘她得以感染了某种……哪怕基于麻瓜医学原理都绝无可能存在于现实的病菌组。”
“是什么?”
“鼠疫,还有天花。”兰斯洛特沉沉叹息,“这些日子我们简直不眠不休……这不合理,一个麻瓜几乎不可能同时感染两种……叫什么,哦,‘病毒’。通常一种就会立即要了他们脆弱的小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斯内普简直越听越糊涂。
“我收到了她的秘书玛纳萨小姐的求助,通过猫头鹰。据说盖尔在把她赶走、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做研究之前,曾叮嘱她如果超过三天没收到守护神报平安,就联系我们、做好防护去给她收尸。”
兰斯洛特将斯内普带到自己在三楼的临时办公室,递给他一张清单。
“或许你没能在那里找到任何东西,因为全都被我们带走了,包括盖尔发现龙痘病毒用到的麻瓜实验器材——没错,我想魔法部该再给她颁一枚梅林骑士团一级勋章。”
清单的第一项就是“遗嘱”。
“这是写给你的那一页。”兰斯洛特递给他一张白纸,有些好奇地忍不住想要看白纸上浮现字迹,但是什么也没有。
“奇怪,给我的那份就有。”兰斯洛特大惑不解,“当然,全都是关于龙痘病毒的,你别误会。”
“这就是一张白纸。”斯内普反复看着手中欲说还休的空白信笺,“她还给别人写了?”
“就咱们仨,你,我,还有个叫‘盖勒特·格林德沃’的人。不过他的那份现在给你你也看不了。”兰斯洛特诚恳地说。
“未必。”斯内普催促他,如果考文特花园那栋房子里的魔法痕迹都随着刚刚盖尔心跳停止而一同消散,没道理她遗嘱上的这些不会。
兰斯洛特犹豫了一下,他终究只是个治疗师,不是律师或者威森加摩成员。
给盖勒特·格林德沃的那一份相当厚,甚至分门别类、贴着不同的标签,但标签上大概只有代号,写着什么“颜色”、“太阳”、“土地”、“植物”之类。
斯内普在犹豫。
如果他看下去,他就会知道盖尔这些年来都在忙什么,大概率也会知道格林德沃的行动计划。他当然得知道的,阿不思·邓布利多本应在霍格沃茨教变形术,现在大概在扶植东欧某个小国的鹰派候选人。
斯内普烦躁起来,随手翻开第一页——没有抬头,没有寒暄,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就是一份《关于谁最适合接我的班》。
盖尔列了个表,左侧是人名,右侧就是评价。
他忽然不想再看下去了。魔杖尖端燃起一簇火焰,将遗嘱烧得干干净净,飞灰纷纷扬扬地落了一袍子。
“哎!你怎么——”兰斯洛特急了。
“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斯内普站起来,“我要去见盖尔。”
先前在病房外,一门之隔他犹疑不定,如今见了这份遗嘱,心里反而什么念头都没了。
兰斯洛特眨了眨眼,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也算是看着这一对儿长大的,盖尔·纳什第一次被送进圣芒戈抢救时,还是个刚开始抽条的单薄小孩,他自己也刚从霍格沃茨毕业没几年。一转眼,盖尔的女儿都快上学了。
治疗师伸出魔杖,在自己和病人家属身上点了点,足有一人高的硕大气泡从头到脚地分别笼罩住了他们。
“非常猛烈,我都不敢想如果麻瓜染上了会怎么样,或许根本没有救治的必要。”兰斯洛特在前面带路,唏嘘不已,他完全没想过盖尔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是为了造福巫师社会,她完全可以在分离出龙痘病毒之后就停手,转而去研究如何消杀,但是她没有。
魔法替她补足了人力、智商与科学所不能及的部分,但她走得太远了。
斯内普不想用“咎由自取”来形容盖尔此次的遭遇。他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盖尔。
兰斯洛特·沙菲克已经推开了病房门。盖尔像从前不知道多少次那样躺在床上,歪着脑袋陷入昏迷,又陌生又熟悉。
“呃……”兰斯洛特忽然支吾起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些病对她的容貌会有影响,但我敢保证这都是暂时的——只要她活下来。”
等到看清盖尔的病容,斯内普第一反应是想笑。于是他真的笑了,笑得一旁的兰斯洛特全然摸不着头脑。
“看看你自己吧,盖尔·纳什。”斯内普轻声道,手指隔着气泡拂过盖尔生满青疹与痘疮的瘦削脸颊,“你不是自称‘诺里奇第一美女’吗?”
如果盖尔好好的,一定会反驳他——她确实没说过。但这并不妨碍斯内普在心里这样认为。
眼下她那曾经光洁的臂膀上全是大片的出血性瘀斑,甚至有一些已经发乌坏死,零星的几块完整“好”皮上满是发硬发青的小疹子,那是龙痘的症状。
“看这里。“兰斯洛特忽然伸手一指,斯内普要俯下身去,这才能勉强看清她溃烂肌肤上一个深深的十字形伤口。
“我们找到她时还没有这样严重,她只是高烧昏迷,勉强还能放我们进门。当时这里只是个皮外伤,好像是她自己拿刀子划的……我问过麻瓜的医生,他认为这是盖尔为自己接种时留下的。”
斯内普身体一震。
他本以为盖尔是研究时无意染上的,原来她是故意拿自己当试验品。可是为什么……格林德沃那里难道还找不到替罪羔羊?他大概愿意拿一整座城镇的麻瓜供盖尔“实验”。
但是她谁都没说,她只是关起门来,悄悄地割开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