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景乾握着毛笔,莫名有些焦躁。
她已经把自己关在小书房两日了,除了允许沉玉按时送来一日三餐,其余时间根本不露面。
用白玉砌成的书台上乱七八糟堆满了写过的宣纸,还有几块干涸的墨汁污渍,幸好是白玉书台,若是换成普通木桌,墨汁早就沁到里头洗不掉了。
她瞧着面前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思考了片刻,又填了几笔,才满意地拿起来端详。
是上一世的时间线。
祝景乾花了两个日夜,使劲回忆上一世发生过的事情,再加以梳理,细细记在纸上。
云昭十八年秋,也就是现在,她与赵渭成婚。
两年后,赵渭跻身正五品官员行列,册封御史中丞,负责监察事务,可谓风光无量。
云昭二十一年,在赵渭的建议下,永徽帝下令攻打睦州,重新规划田地,颁布一系列新法,恩威并施,有意恢复睦州以往的商业地位。
云昭二十二年,永徽帝积劳成疾,皇太子祝景年暂领朝政,被赐虎符,有权调动云京城内二十万大军。
同年,赵渭官至正三品中书侍郎,充任宰相,多次组织重大国策的讨论,暗中拥护以中书令为首的太子党派。
祝景乾遇刺,忠仆轻烟舍身护主,身亡。
云昭二十三年,云昭国的政治地位达到新一轮高度,经济发展一片蓬勃,万国来朝,二公主嫁与别国和亲。
之后又两年,边境时常出现遗民势力起义,皇太子一改从前仁政思想,镇压遗民,挑衅敌国,大肆挥霍国库,云昭国经济开始走向下坡路。
云昭二十六年,永徽帝驾崩,皇太子祝景年继位,改国号为启元,沿用赵渭为中书侍郎,成为两朝宰相。
启元一年,敌国大军压境,朝廷上下一片混乱,宦官当道,推举祝景乾为守城亲王,和敌方交涉。
启元二年,赵渭假传军令,当众投敌前朝太子,祝景年在宫中被鸠杀,祝景乾被推下城墙,万箭穿心。
然后便是一个恢弘而短命的朝代,缓缓落幕。
这仅仅是祝景乾看得见的事情,在这些冰冷的文字背后,一定隐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长吁一口气,耐心等到墨汁风干,再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回贴身的口袋里,又点了一个火盆,把其余废纸全部扔进去。
火焰很快升腾起来,热气扭曲了眼前的景象,有细小的烟灰在空中飞舞。
待到盆内只剩一堆纸灰,祝景乾特地翻了翻,确保所有的纸张都化为灰烬,才慢慢把水倒进去,再亲自泼到茅房里。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
根据回忆来看,这两年是最平平无奇的两年,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
但是她不会再覆辙曾经走过的路,毕竟如今心境不同了,谁知道自己会作出什么选择。
祝景乾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影响最后的结局,也不知道命运是否依旧一成不变,但是在这些日子里,她确实看到了许多原来看不到的东西。
例如认识了少年戏子秦扶玉,还策反了赵渭的情妇莺娘,以及……多了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事情———赵渭口中的册封大典。
想到这里,她捏了捏眉心,有些愁容。
自打赵渭和她透露出这个消息后,两人再也没碰过面,即使再好奇,她也不会拉下面子,跑去和他打听。
她也小小怀疑过这件事是不是胡编乱造,但是赵渭应该也没胆子唬她,可能在对方心里,自己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公主吧。
她倚靠在软塌上,下意识咬着指甲。
“殿下。”沉玉推开门,看到祝景乾又在咬指甲,不禁皱起眉头。
不知为何,本该是活泼明媚的殿下,一场大婚之后竟变化如此之大,总是阴沉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越来越喜欢想事情,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她。
虽说前些日子里带了莺娘去了士族女眷聚会的秋日宴,但不过是客套客套一番,草草就回来了,席间也是心不在焉,害得其他人窃窃私语是不是驸马公主闹矛盾了。
但是又听轻烟道,殿下在大婚前就已经有些古怪了,从目睹赵渭私会,再到大闹东院退婚,又和永徽帝长谈过后,毅然决然坚持这桩婚事,态度一波三折,谁都没反应过来。
府中上下都知道,这桩婚事,注定是名存实亡的一场悲剧。
祝景乾赶紧把手指收好,怕她转头告诉福海嬷嬷,又免不了一顿唠叨。
沉玉没再计较,又道:“太子殿下派人来府上,说是过几日要在太子府举办赏花灯宴,邀请皇子和许多世家大族的公子王爷到场,希望殿下赏光。”
“赵贵妃前些日子不是还道让皇兄亲自拜访么,我见他迟迟不来,还寻思着寻个日子去找他呢,怎么现在倒是办了个宴会,变敷衍了?”
面对这番对太子的调侃,沉玉识趣地没有接话。
“大概是几日后啊,三日后我可没有空。”她心里还记着秦扶玉的邀请,淡淡地问。
“正是三日后。”
“那我不去。”祝景乾回答得斩钉截铁。
沉玉对她任性的态度有些不满,想继续劝:“殿下,这是太子殿下的邀请,很多世家子弟都会到场,殿下不去的话有些不妥。”
“你自己都说了很多世家子弟会到场,难道还差我一个吗?况且我也不需要这种场合,不需要和别人交换什么资源!”祝景乾见沉玉反驳她,厉声斥责。
祝景乾虽然嘴上斥责,但是她知道沉玉的意思。
皇兄举办家宴,只是拉拢人心的手段,那些世家大族的弟子们也乐于参与这种宴会,可以名正言顺地相互交换利益、获取资源和达成结盟。
云京城的权贵实力盘根错节,少不了诸如此类宴会的功劳。
沉玉马上低下头道:“那奴婢现在就去回那人的话,称殿下身子有恙可好?”
“嗯,说我感染风疾,不便去人多的地方。”
沉玉等待片刻,见祝景乾没有其他要交代的事情,又道:“对了,小蝶和莺娘又吵起来了。”
“嗯。”祝景乾懒得过问,颇感无奈。
之前莺娘擅闯祝景乾休息的院子,被小蝶百般阻挠,甚至恶语相向,如今两人同为贴身丫鬟,莺娘自然对小蝶不满,动辄便冷哼白眼。
小蝶从赵贵妃宫中出来,性子有些傲气,平日里也爱梳妆打扮,见莺娘容貌上压她一头,便隐隐生出不满之意,常常明里暗里嫌弃她的出身。
轻烟虽然之前也不满莺娘,但是她对祝景乾却忠心耿耿,祝景乾让她往东就绝不往西,见到祝景乾接纳了莺娘,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很快便以姐妹相称。
沉玉最稳重,从不挤兑他人,其余丫鬟谨言慎行,于是小蝶和莺娘成为了最不安分的两个。
前些日子里宫中给祝景乾送来了南疆进贡的宝石首饰,她挑了几个合眼缘的,剩下的都让四个贴身侍女分了,不巧小蝶和莺娘看上同一件红翡翠金莲璎珞,莺娘手快,立刻抢过去戴在脖子上,小蝶气急,便讽刺道:“不愧是花街出来的女人,穷酸惯了,一见这些银啊玉啊的,跟不要命的疯狗似的!”
莺娘冷笑:“也不知道是谁看到这璎珞的时候眼睛睁得跟□□似的,再说了,你长相平平身材平平,配得上着璎珞的明艳大气吗?”
说罢还挺胸昂首,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上下打量着小蝶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身材。
“你、你这泼妇!”小蝶涨红了脸,伸出手便要拉扯她。
好在福海嬷嬷及时出现,喝住两人大骂:“你们都在干什么?!还有一点府上大侍女的教养吗?!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推推搡搡,沉玉平日里就这么教你们的?!”
两人僵在原地,额头冒出冷汗。
当祝景乾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小蝶、莺娘连带着沉玉,都被罚了半个月的月例,谁都不敢再要那件红翡翠金莲璎珞,你让给我我让给你,最后落到了不争不抢的轻烟手上,让她颇为手足无措。
想到这些破事,祝景乾淡淡道:“随她们了,不要闹的太过分就好。”
“是。”沉玉简单应下,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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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祝景乾一大早便起来了,因为秦扶玉没有提及具体的开戏时辰,鬼使神差之下,她没有再派人去问,而是决定早一点过去。
昨夜轮到莺娘守夜,天边刚刚破晓,她被祝景乾的动静吵醒后,连忙揭开帘子跑进来,有些雀跃道:“殿下,昨夜里下雪了!”
“下雪?”祝景乾一愣,如今连深秋都没到,怎么今年的雪如此早,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也有下雪么?她已经不记得了。
匆忙洗漱后,她随意披了一件袍子,便跑到庭院里。
枫树的叶子仍旧茂盛,霜红满天,庭院明净,看不出下雪的样子,只有地上有一些蜿蜒的水迹,
祝景乾失笑:“哪里下雪了,这是清晨花仆浇水洒到地上的吧,你是不是以为这是雪融化的痕迹?”
莺娘摇摇头,摘下邻近的一片树叶,举到她跟前:“殿下细看。”
祝景乾凑上去瞧了瞧,发现叶子上确实挂着细细的一层残雪,竟然还未融化,但也足以证明昨夜确实下雪了,即使是一场小雪。
“怎么今年这么快就下雪了,天气是不是很快就变冷了?”祝景乾把手伸出檐下,手很快变得冰凉,不禁感叹道。
“是呀,真神奇。”
祝景乾笑了笑,没想到莺娘平日里的举止有些市井人家的粗俗,但心思竟如此细腻。
天渐渐明亮起来,府上的下人们也开始走动,祝景乾不敢再耽搁,带着莺娘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摇摇晃晃驶进了花街。
这还是祝景乾第一次认真端详这条街,这个被誉为整个云京城最风流最奢靡的地方。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脂粉味,也不知道是从哪家的小娘子身上飘来的。
街道两边都是檐牙高啄的建筑,朱红的涂料显得古色古香,有些楼阁挂着粉紫色的帷幔,栏杆上缠绕着各种鲜花,诱惑而妩媚。
街道上冷清清的,甚至有些萧瑟,车轱辘的声音回响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幽。
祝景乾看着掠过眼前的窗户发呆,有些窗户里都透着暖黄的光,隐隐有丝竹笙歌,不知道是哪位风流公子在里头醉生梦死到天明。
“殿下,到了。”莺娘先一步下车,为她拉开车帘。
祝景乾小心翼翼打量着四周,面前也是和周围大差不差的建筑,巨大的牌匾上刻着“萃英坊”三个大字,朱红的大门半掩着,门口却没有小厮迎客。
祝景乾握起有些斑驳的青铜门环,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敲三声。
声音不大不小,却没有人理会她们。
“殿下,我们会不会是来太早了?”莺娘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