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华城北的练兵营里,穿着红褐色盔甲的士兵直挺挺站成方队,他们喊着号子,整齐划一地挥舞长枪进行操练。
而坐在沙场另一侧的高台上观望的男人一身银灰色甲胄,容貌算得上丰神俊朗,皮肤却晒成了古铜色。他粗糙的皮肤和那上面数不尽的细碎伤口无一不在告诉着别人——这是久经沙场、历遍风霜的悍将。
此刻,他那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正扫视着台下训练的士兵。
“哼,尽是些花架子。”
男人不屑地阖上双眼,语气中充满着傲慢。
坐在他身旁的男人一身灰青色甲胄,相貌端正温润,光看脸还以为是位文官,至少得是状元。
“大哥,这城防士兵训练重点在守城的投炮射箭,需要练的近战技巧并不多,怎么比得了你们战场杀敌的架势。”
说话的正是练兵营总长,闻人家的四少爷——先锋校尉闻人矩。
虽然生得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但也十成十地继承了家族的善武传统。好在他对得起这张书卷气的脸,也曾是新科榜眼,算得上闻人家族为数不多文武双全的将领之一。
但闻人矩行兵打仗的本领明显不如大哥三哥,因此只是负责统领上华北城的城防布置和新兵操练。
上华城分南北,但中心街和皇城几乎都在南侧,北城人口不多也算不上繁荣,空置地很多刚好能大规模布防以及进行军事演练。
男人闻言只是点头,不再多说:“嗯。”
他闻人错领兵镇守西北八年之久,习惯了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干仗,突然看见眼前这种轻飘飘的演练自然觉得像棉花似的无力。
毕竟是自家兄弟带的兵,他既然是过来视察也得给上两句建议。闻人错心直口快,直接提出士兵应该加练,还要建立赏罚制度,分行伍小队进行队内监督。
不然这些兵松松散散的,怎么担得起守卫都城的职责?
他们边疆将士奋勇杀敌死守国界,不是为了创造安宁以后好让这些士兵无所事事、浑水摸鱼的。
跟四弟说完兵营要修整的几点后两人站在高台上眺望城南,闻人错心事重重:“南城的守备官是谁来着?”
“大哥,是嫖姚校尉金子常,骠骑将军左元武的副手。”闻人矩一五一十地答了,“上华城的总督卫就是左将军。”
“呵,原来是那小子。”
闻人错对左元武的名号早有耳闻,军事才能出众,骁勇善战胆识过人,十九岁便能带兵打得北部戎狄毫无还手之力。
皇上极其喜欢他,大肆封赏过好几回。虽然年纪才二十多岁,在武将中官职却排得上第二,只在他父亲——闻人大司马大将军之下,比他这个车骑将军还高一头。
“他这几年倒是风光无限。”闻人矩叹气,“这倒也不奇怪,帝王家总是喜欢玩些权衡之术。”
四大家里武将和文臣两大世家的名头里最容易变更,很难像卫霍两家一般长久。
百里家是在公冶家自取灭亡后由皇帝扶持着才从边缘世家摇身一变成了豪门大族,其实闻人家也不过是近五十年才凭借着战功堆起来的。
毕竟一枝独秀就容易成了权倾朝野,帝王怎么能容忍。闻人家既是西京稳定安宁的有力保障,也是致命威胁,皇家自然要推出另一股力量来同世家抗衡以寻求平衡。
现如今虽然他们的父亲还有大将军大司马的名头,但兵权大半在新秀左元武的手上。一边有实无名,一边有名无实。
“大哥你也犯不上生气,封那小子做骠骑将军不过是为了敲打我们家。”闻人矩伸手拍拍自家兄长的肩膀,小不忍则乱大谋,唯有忍下去才能安全。
不然,闻人家今后可要变成左家。
“左元武从前就是太子党,将来太子登基,免不了要扶持他的。”
闻人矩看得很透彻,他们的父亲在各皇子里从未明确地站过队,闻人家这样中立虽然能保证不会授人以柄无辜卷入纷争,却也难免会面临将来新人上台取而代之的局面。
“所以我才更加瞧不惯东宫和左元武。”
闻人错话音未落,身旁四弟连忙止住话头:“大哥慎言。”
他知道自家大哥回京只能挂个空职心里不舒服,但如今局势明了,太子继位已成定局,左元武那未来就是新帝的左膀右臂。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后果不堪设想。
“咱们家必然是要受些打压,但若能和太子殿下处好关系,殿下总归就没有理由宁愿自伤元气也要对我们动手。”
闻人错一向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但四弟看着一副精明模样,不知道又在打什么算盘。
“有那么容易?我可做不了左元武那种谄媚之人。”
闻人矩心说自己大哥对左元武的偏见也太大了,人家左元武的功绩不也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吗,总不能因为人家是奴隶出身就瞧不惯人家吧。
“大哥,左将军虽说出身低微了些,但人出了名的正直无私。”
眼看自己四弟还替左元武说话,闻人错只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
闻人矩自然察觉到了自己大哥不爽到想杀人的神情,连忙转了话头:“不过他的确也是占了身份的便宜。”
“哦?怎么说。”
闻人错心情好了一点,瞥了弟弟一眼,示意自己想听听左元武的不光彩上位史。
“大哥你不关注这些宫廷秘辛可能不知道,东宫里不是养着一位美人吗?”闻人矩凑近自家大哥,神秘兮兮地低语,“就是从前景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景姚景大小姐。”
“哦?”
他整八年都没有怎么回过上华城,但还是听说过景国公府的大小姐。原先景贵妃的侄女,故去越皇后的表外甥女,说是西京除公主以外最尊贵的女娘也不为过。
只不过后面景家跟着晋王遭了殃,树倒猢狲散,这位大小姐自然不复往日尊贵。
闻人错记得那日在书局里见到的蓝衣少女说她是东宫的,难不成就是这位景娘子?
可是她家不是已经倒了吗?
看她谈吐穿着无一不显贵气,东宫太子对这表妹这么好?
“大哥你果然不知道。”闻人矩看他一头雾水连忙解释,“景娘子可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
“她?”
太子妃?
这司裴脑子有问题吗?景家可是晋王一党,只是现在被清算得差不多,但两人之间不该是有仇吗?
“听说是太子殿下一往情深,痴恋那位景大小姐。”闻人矩摇头,“一直没成亲就是因为景娘子不松口答应。我还听说……嗯,这事儿是别人告诉我的,前段日子太子受伤也是她捅的。但太子实在用情至深不忍伤她,把这事按下来了不准任何人提起。”
捅伤了太子?
闻人错回忆起蓝衣少女牙尖嘴利和他吵得有来有回的画面,不由得笑了一下,这女娘胆子比他想的大得多。
“唉,不过这景娘子可是十足的刁蛮任性,偏好美男行事浪荡,嚣张跋扈得很。”闻人矩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个“祸水”的形象,临了感叹,“太子也是真能忍。”
闻人错越听越忍不住皱眉:“你很了解她?”
他没发觉自己这话里的情绪有多冲多酸,把本来轻松聊八卦的四弟吓了一跳。
闻人矩试探问道:“大哥……你认识那位景娘子?”
“……不是。”男人欲盖弥彰地否认,但转念一想自己的确算不得认识她,也仅是那天在玉山书局有过一面之缘。
不,他连她真容都未能瞥见一眼,只是和她闹了个不愉快。
但那女娘有理有据噎得他无话可说的狡黠姿态,还是让他难以忘却。
那样的人,是心甘情愿待在太子司裴身边的?
虽说景家的确有罪,但闻人错还是不太相信,景姚如此爱憎分明的人,怎么能心无芥蒂地和清算了自己家的人在一起呢。
想来必然是太子司裴使了什么手段,才得以逼迫她留在东宫。
闻人错愈发对那位东宫太子心怀不满。
“怎么突然讲起她?不是说左元武吗?”
男人轻咳两声,疑惑为何话题都偏到景姚身上去了。
闻人矩估摸着自己大哥不生气了,又接着续上:“因为左元武正和方才提的景娘子关系匪浅啊。”
“是吗?”
他们俩又是怎么扯上的关系……
“左元武不是奴仆出身吗?”闻人矩挑眉暗示,闻人错哪还能不明白,左元武必然就是景家出身的仆人。
闻人矩点头称是:“大名鼎鼎的左将军就是景家一女奴的遗腹子,出生以后养在景家后院作守家的家仆。景国公将他分到景大小姐院里,那位娘子算得上是左将军陪着长大的。”
“所以二人关系紧密,即便是左元武功成名就,早不是昔日家奴,却依然对从前的小姐唯命是从。”
正因左元武和景姚之间的这层关系,左元武才能和司裴达成同盟。
“左将军并不是个趋炎附势的人,我的意思是他其实也不会主动站队。”
左元武并不关心朝野时政,他会从之前皇帝的心腹再到变成太子党,很大原因是因为他对景姚的关心和太子司裴一致,所以他选择相信司裴,太子也能信任他。
“不过他们最近关系也有些紧张。”闻人矩一副看透红尘模样,“我猜,左元武对景娘子可不一定只有主仆情谊。”
闻人错无视弟弟的窃笑,心里另有一番想法。
他对这位景娘子真是愈发好奇了。
“叫我副将备马,我待会儿进宫一趟。”
闻人矩愣了:“哥你要进宫干嘛?”
“你不是希望我和太子殿下搞好关系?”闻人错拿起自己的头盔,“我这不是要去了吗。”
“大哥你用什么理由去啊?”
闻人矩不解,要见太子明天早朝自然可以见到,干嘛要现在突然去。
男人勾唇一笑:“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东宫里,景姚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手头的几本话本,一旁的司裴正专心致志低头作画。
景姚实在不想再看眼前的书,起身绕到青年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小梨!”
怎知司裴居然完全没有被吓到,连手中毛笔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景姚钻到他身前,探头看了看他画的东西,无非还是那几样——高山流水飞鹤古树兰花翠竹。
“真无聊。”
从小画到大,有没有点新奇的?
“不然,你画一幅我吧?”
景姚在他怀里转了一圈,面向司裴双手搂住他肩膀:“这个主意怎么样?”
见怀中少女一双眼眸亮晶晶地望着自己,司裴放下毛笔回搂住她的腰:“主意很好,但是就怕某人自己耐不住,没画几下就嫌烦了。”
“胡说。”景姚视线心虚地瞥向一旁,她也没有那么好动吧?
司裴玩心起来要逗她,勾起食指轻刮过少女鼻尖:“等哪天你睡着了,我给你画一幅睡美人图。”
“小梨!”
少女作势要去咬他喉结,只是还没下嘴门外忽然传来了明公公的通报声。
两人对视一眼,皆有些疑惑。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