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萦在想什么呢?
事实上,听到这个消息,她的思绪像一潭静水一样,没有掀起半分波澜。
她不像赵筠,自幼生活在赵家,赵家于她而言,不过是暂居地。
既然要放弃赵氏的身份才能达成所愿,那便放弃。她唯一的眷念便是阿娘,但依着侯府的作风,断不会亏待她。
早在凝姊无法达成所愿时,她很早就意识到侯府只是一个牢笼,这个名头没有带来真正的自由,就如凝姊,身在侯府,只能做着与侯府利益不相背的事,稍有逾矩,便会被二婶察觉,抑制打压。
只是,赵筠带来的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她瞥了一眼赵筠,她眉头紧皱,揪着自己的衣带拉扯,这是她犹豫时最常做的动作。
显然,侯爷提出的条件掐住了赵筠的七寸,已经让赵筠寸步难行了。
这条件,或许只是侯爷为了让女儿放弃故意设的。
“我会去跟二婶说。”
她知道侯爷除了赵筠的事,极少插手侯府其他人的事,甚至凝姊,他也少有关心。
她得想一个万全之策,二婶就是很好的突破口。
翌日清晨,赵萦与赵筠一向习惯了先生晚到,可今日过了一个时辰都不见先生踪影,赵筠心里暗暗觉着不对劲。
她转头看了一眼萦姊,她也心不在焉的。昨晚萦姊说着去找阿娘,却没见着动静了,她就知道,萦姊心里有更多的谋算。
不知过了多久,先生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少见地有些狼狈,虽然和从前一样衣襟不齐整,但他的袖子上的污渍令人难以忽视,这昭示着他来时路的不顺。
见着她们,他讪笑了一声,“我今日来迟了。”
他大步流星地坐到案前,却没像从前一样开始讲学,片刻才开口,“今日我是来请辞的。”
赵萦被他的动静吸引,抬起头,一下就注意到他用玉冠束起的发,与往常不同,先生少有正式的束发,也极少带玉质的冠。
“为何?”赵筠忙追问,她从未遇见过像先生这样有才的人,她不舍得他走。
“我可有同你们说过我的志向?”
"先生之志,在林野。"
赵萦听到先生的话,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很早的时候,她便知道先生心思不在仕途。
先生为何在今日又提起?
“最后一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本是谢氏嫡支,因志不在仕途,故隐居于闹市。昔日欠赵仲武一个人情,他要我做你们先生来归还。如今一年之期已到,你们都非从前的黄毛丫头,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谢自群说到后面,一拂袖,面上竟透出几分释然。
“那先生现在呢?”这话是赵筠追问的,先生这话不像表面那样简单。从前教她们时,也不曾提过什么一年之期,怎么这样突然?
“自然是要回到本该待着的位置上去。”
“先生不守志了吗?”赵萦问。
“守不住了。身于大族,本就有着难当的责任。如今天下大定,身为士族子弟,应当出面,为士族,也为百姓。”谢自群说到一半,垂眸扶了扶头顶的玉冠,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赵萦和赵筠对视一眼,眼中满是不解,从前那个视名利如粪土的自群先生,怎么变得这样快?
她们忽然不再说话,只用眼盯着面前的先生。
被两双探寻的眼一齐望着,谢自群有些招架不住,说出了实情,“谢氏派人来寻我,下了通牒,我非得入仕不可。”
说着又笑,笑里带上些迷茫,道:“也不是什么坏事,或许,我能改变如今世家的境地。”
世家、朝廷、百姓,三者的关系,绝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当今陛下起兵打天下,是站的百姓。世家剥削百姓那么多年,陛下绝对容不下。于情于理,他也会削弱世家,向天下的百姓证实——他是个当之无愧的明君。
“先生这样的人吗,也无法违抗家族的意志么?”赵萦问,她眼中的不解,是出于对先生才华的信任。
“从前是我想窄了,士族吸取黎民血汗而活,我受世家供养,我没理由逃避。简而言之就是,吃人嘴短。”说到后面,谢自群反而真笑起来。
赵萦不语,若有所思。
“你们看到那份纳贤榜了吧?”见她们颓丧不言,谢自群反倒想说些话振奋精神,又道,“皇后虽不得宠,却是陛下敬重的发妻,先昭明太子亦是她所出。纳贤榜上明写了改革女官制度,若是乘这股东风,定能施展才能。”
“人若是靠自己挣来了权势,自然十个家族也无法影响你。”谢自群补充道。
“靠自己?”赵筠眼神涣散,重复着这话,“若是家族与抱负只能选一个呢?”
“将这两样放在你心里的称上,自有答案了。”谢自群不用问也知道,以长平侯的处境,赵仲武不会让她们去接纳贤榜。
但她们不会面临他的抉择,她们的出身至少干净,不沾民脂民膏。
“若你们接下纳贤榜,或许,有朝一日我们会同朝为官。”
谢自群离去,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却比先前所有的话都要震撼人心。
同朝为官?她真的能进太极殿吗?
赵萦望向皇宫的位置,那处朱墙碧瓦,多少女子以妃嫔、宫婢的身份进去,蜷缩在后朝慢慢枯萎,却从未有女子以官员的身份站到太极殿上,与男子同列。
她,能行吗?
行不行不是一日两日看出来的。现在赵萦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接下纳贤榜,单一的脱离侯府是无用的,还得重新造一个身份,让自己清清白白地参选。
说服二婶,必得了解她,攻心为上策。
赵萦找上了凝姊,知母莫若女。
“什么,你想去接纳贤榜?”
正是正午,赵萦到凝姊院里时,正见她将食案摆在亭子里吃午膳,她听了话后难掩吃惊。
“这绝对不行。”赵凝摇头,她知晓自家阿娘的作风,对着她与阿筠还算好说话,但涉及底线的事是绝对不行的。
“好凝姊,听我说,我并非要你帮我说服二婶。”赵萦平静的声音让赵凝镇定下来,“你和我讲讲二婶的事便好,其余的我自己来。”
“这……”赵凝望着一脸恳切的赵萦,心还是软了下来,“别的我不清楚,只一条,阿娘与宫里的齐妃娘娘不睦,似是因外祖起过纠纷。”
“阿娘虽说平日冷心冷情,实则很重视阿耶,重视侯府。”赵凝又补了一句。
与齐妃不睦……赵筠还真想到一事,她忽然抬起头,双目灼灼,“多谢阿姊!”
"欸——"赵凝看着赵萦跑走的背影,叹了口气,拿出方才掩在桌下的信件,信件上仍是那几个大字——“赵大娘子收”。
惟愿阿萦能如愿,不复她昔日梦碎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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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晏下朝进府,侍卫便来报,“赵娘子来了。”
他半天没反应过来,看了看时辰,诧异:怎么今日来了?
“将军可否帮我一个忙?”
一进正厅,便见着少女毫不客气地霸占了窗边的茶案,她鹅黄的衣衫在日光下泛着金光,微长的裙摆散在席上,向周围漫开,同她这个人一样,初时不曾在意,日子久了,竟让人不能挪开眼。
“你说说看。”萧晏凑过去接过茶杯,呷了一口,顿时眉头紧皱,往里头一看,好好的茶杯里飘着几朵茉莉。他抬眸望向对面的少女,她正在悠闲品茗,一准是她干的。
“把后宫的局势告诉我。”少女凑近耳语,茉莉香在耳边漫开,萧晏忽然觉着耳朵有些烫,撑起身子,拉开了距离。细细观察少女的神色,她像是全然不知自己方才靠得多近。
“感情我不仅要做你的剑术师父,还要为你提供情报了?你先说说看,为什么要知道这个?”萧晏拿着茶盏把玩。
“因为我想接纳贤榜。”少女的声音如珠玉落地,清脆有力。
他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怔了一下。
少女的身份他早查清了——赵家二娘子赵萦,七岁那年走丢,至十三岁天下大定才被接回长平侯府。
今年也算她的及笄之年,正常这个年纪的女郎应当要寻觅亲事。
偏生她不同,想接纳贤榜。
纳贤榜他也不陌生,他是母后的儿子,母后决定的事,他自然知晓。母后的筹划,他也知道——选寒门女郎入宫,将女官制度规范化,分等级,直至与男子官制无异,但这难于上青天。
“我从前不是同你说过,我会离开么?我如今想清楚了,女子是逃不开笼子的,我想接纳贤榜,看看最大的笼子,看看我能不能在里面开出一片新天地。你会替我保密的吧?”赵萦见他半天不言,又道,眼里带上些急切。
她本不应该这样信他,将这事透露给他。
偏生这人救了年少的她,将那一剑留在她心中多年。多年后重逢,他竟真实现了从前许给微末孩子的诺。
不论她的身份如何,他始终如一。就凭这点,他便值得信。
“自然。”萧晏回过神来,装作不经意地将她手中捏着的袖子扯出,“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皇后与齐妃的关系,没有谁比你更清楚吧。”
赵萦的目标很明确,既然凝姊已经说了齐妃与二婶不睦,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她要开辟自己的棋局。
“母后与齐妃互不干涉,但齐妃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纳贤榜必然要牵涉齐妃的利益。”
随着萧晏这话,赵萦已在心里构建出了一个新的关系网。
她知道要怎样去谈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