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城外正良夜市。街边小摊绵延上百家,锅中爆炒的烟火气弥散,遮掩着残月辉光,一眼望不到尽头。叫卖声混着酒鬼争执的只言片语,囫囵听不清具体内容,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热闹繁盛。
往来的客人或抱着书本,或背着双肩包。放学的铃声一响放洪开闸,九校大学生潮水般地涌入这条街。
食物香气引来的不仅是街边的流浪猫狗,还有地痞和流氓流窜聚于此地,手臂胸前大多带着纹身,一脸凶相不好惹。
红姐烧烤向来是最热的场子,里面只能容纳八桌客人,于是在门店前的空地上,不规则地摆放着十来张便携方桌,黑漆皮铁质椅子坐上去不稳,动一下金属摩擦声吱呀作响。
“你跟个毛兔子似的,动来动去,烦不烦人。”
柯志丞不耐烦地虚空踢了身边人一脚,差点把拖鞋甩掉。
不光身子蠕动,黄以峰眼睛四处乱瞟,恨不得每进一个人查验他的学生证,警戒拉满。
“周昌浩他们真是废物,还自称设艺老大,被打进医院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医学院那伙人太猖狂,就咱们几个,万一他们带了很多人,我怕不是对手。”
刚入学时,黄以峰他们被三年级学长周昌浩带人围过几次,抡拳头打架,双方互有胜负,谁也不服谁。但这毕竟是设计学院内部恩怨,岂能被外校人欺负到家门口。
柯志丞才不管校內还是校外,一条烂命,看不顺眼想打就奉陪。
人不全,没法上菜:“结巴呢?”
短腿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他给我来信息,说是去拍片子,晚点到。”
不久前有俩客人在父亲的文身店里动手,送医检查时就有这个项目,柯志丞隐约有印象:“什么片子,他骨折?”
“一本杂志,平面广告,好像拍那个赚不少。不过,钱都补贴给他那个吸血鬼老爸。”短腿目光落在桌子底下,运动鞋对在一起,左脚垫的内增高不舒服,一直在调整位置。
“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我要是他,我才不管那家大蚂蝗,敢娶个后妈刻薄对我,折腾不死他,给她枕头底下放只小强……”黄以峰滔滔不绝他的小妙招。
柯志丞的目光却没有聚焦在说话人那里。
对角线招牌底下,坐着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下颚线流畅,鼻尖高挺,刻刀雕琢出清晰轮廓,彩色霓虹光落在他脸上线条光影像一幅油画,斟满星光的眼睛透亮,整个人看着生命力很旺盛,像是一团火。
可最引人注目不是他的脸,而是他从坐下就一直在擦拭餐盘,筷子,杯子。最后仔仔细细的擦遍了桌子每一寸,用光整整一包医用湿纸巾。
把垃圾纸铺平叠好,收回装进包装袋才算收尾。
“有病,那人。”黄以峰顺着他的目光,给出诊断。
“爱干净,你也不用那么说人家。”短腿其实深表赞同,只是习惯和他杠几句。
“讲究人为什么到这吃,有能耐去隔壁街星级大饭店。”装腔作势的人,黄以峰最是看不惯。
一盘盐焗花生先端上桌。
短腿的方便筷子刚掰开,一只胳膊从他背后伸出,直接徒手抓了一把。
柯志丞眼睛一眯,狭长锋利带着杀意。
不速之客到了。
曹桂单手插兜,扔了一颗花生米在嘴里,嚼碎的声音充满挑衅:“哥几个,吃着呢?”
短腿回身,一巴掌打掉了他手中花生,颗粒四散滚落在脚底,同时也吸引其他客人的注意。
空气变得稀薄,情势紧张得甚至不敢呼吸。
短腿表情自然,脸上带着笑意:“不好意思,没看到你,医学院的人不是都挺有钱的?怎么你们吃不起花生米?没关系,算我们老大请你。”
他回手把一整盘花生米端平到曹桂身前。
这挑衅行为激怒了那人带来的八个兄弟。挽起袖子就要动手。
曹桂一摆手,压制住身后的躁动,一年级上来气势丝毫不弱,本来对面前的这伙人没抱什么期待,突然提起兴趣。
他在短腿注视下,拿了一颗:“不知道你们老大是哪位,恕我孤陋寡闻。”
黄以峰起身得意洋洋一指。
柯志丞正扯着衣领,今天穿这个T恤不是纯棉的,磨得他脖子后皮肤发红瘙痒。抓了几下更难受了。
出头的这个短腿身材精壮,手臂青筋凸起宛若树干,一看就很有力量,整个人浑身散发着浓重男人味,像一头野外生存的野兽,是个狠人。
入学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在九校打出了名堂,不禁会好奇他甘愿屈居之下的人,会是怎样的杀神恶棍,而眼前的柯志丞令人大跌眼镜。
宽大半袖像破布一样挂在干瘪的身材上,皮肤白到发光,遍布的青紫淤痕甚是扎眼。不像是和别人争地盘的老大,说他是被霸凌狗腿子,小身板不一定能撑住,都算抬举了。
曹桂本还有些芥蒂,不屑冷笑,直接一把揪住短腿的衣领,按住他的头撞在桌子上。
“让你们跟着我们混是给你脸,否则一个白皮鬼,一个瘸子,一个赖皮蛇,谁愿意搭理你们,老老实实跑腿,把兜里零花钱孝敬我们,保你们平平安安过完这四年,否则在大学城让你们吃不了兜着……”
话音未落,凌空一踢正中面门,曹桂整个人被掀翻在地,一头栽倒进路边的黄杨灌木丛。
头顶一阵嗡鸣,甩了甩发尾枯草叶落地,视线才清晰。
柯志丞收回纤细小腿站定,单手撑桌子借力跃起,动作轻盈似白鹤,直接飞落在他眼前。
随后一脚若山崩巨石飞滚卷起风沙朝着他的头袭来。曹桂脸颊软肉被波及扭曲变形避无可避,重击之下一阵晕眩,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他捂住嘴,吐出血水和下齿倒数第二颗大牙。
动作快到眼睛没跟上。
曹桂总算是喘出了一口气:“他么的。给老子干死他们!”
这一声怒吼,黄以峰也操起脚边的椅子,冲进那些人,打作一团。
其他客人瞬间鸟兽四散,生怕卷入纷争,桌子翻倒,毛豆花生烧烤串打散在地。短腿一个人被四五个人抱腿,抓胳膊,贴身肉搏,逮住一个人骑在地上,一记一记重拳招呼。
曹桂抓着两个兄弟的肩膀作墙,缓缓后退。
“上,谁干掉这个白皮鬼,奖励十颗糖。”
在他的催促下,那两人双眼放光,拼了命得扑上来。
柯志丞淡定侧身,躲过一人的黑拳,脚下一绊那人直接摔了个狗吃屎,随后他抓着另一人的肩膀,顺着旋身的力将第二人扔了出去,砸上方桌,滚了几圈摔落在地,一时缓不过来。
曹桂慌神,若再往后一步就退到招牌下,撞到先前那个穿白衬衫的人擦得锃亮的桌子。
店里的人都跑了,只剩下白衬衫一个。估计是吓得腿软了。
“没我的事,我在找东西。”
那人嘴里嘟嘟囔囔。
曹桂抽空瞟了他一眼,对着柯志丞啐了一口,像被逼急了的狗,张开獠牙撕咬对手。
柯志丞一脚踢飞扑过来的人,视野开阔看向角落。
那人没了身影,四下张望,注意到桌子晃动不规则。柯志丞弯腰视线翻转。
“医学院的,都像你这么胆小?”
柯志丞对着桌子底下的人伸出手。
那人愣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起身。
两人就着这个牵手姿势,手指交叉僵持住了,谁也没先放开手,直到手心微微冒汗。
黄以蜂顶着乌眼青冲着他们方向大喊:“是片警来了,快跑!”
因为这一带治安很乱,九所大学联合聘请了一些社区居民巡逻自称志愿者,付给他们相对的酬劳,这些人抓到闹事者除非情况特别严重,才会惊动真正警察,不过落到他们手中免不了要在校方留下记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罚款赔钱也是犯不上,能躲就躲。
盛夏街头,宽敞的板油马路两侧白杨树林枝叶茂密,十多个年轻人奔跑在斑驳的光影中,生命跃动,竭力喘息,汗水挥洒,当然还有身上时不时抽痛的青紫伤口。
不知前路如何,能确定的是耳边杂乱的脚步声一一消失后,身旁还有一个人并肩。
慌不择路进了一个死胡同,旁边是高大围墙,顺着倾斜阶梯向上是有名的“半山公园”。
柯志丞瘫坐在石阶上,喘着粗气,仰头看面前人仍旧身板笔挺,叉腰站立姿态优雅,只有一戳凌乱的鬓角昭示他也参与这次逃亡。
“我柯志丞,你是谁?”单刀直入的开场白。
“闲人一个。”他说话时候还在低头整理手肘衬衫褶皱。
“自我定位还挺清晰。”他们和医学院的人都打红眼了,这人还杵那里看热闹。
“贤良淑德的贤,圣贤的贤,我名字。像好人。”其实是文少贤的贤。
“这个我倒看出来了。就是胆小的好人。”柯志丞回想把他拽出桌子场景笑了。
“你喜欢好人。”
“你不喜欢吗?”柯志丞觉得自己才是正常逻辑。
文少贤认真思考一秒:“看情况。”
这倒挺有趣,柯志丞一时好奇:“那什么情况你不喜欢好人。”
文少贤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