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承认了吗?”
茶香沁人心脾,褚寻鹤端起面前陶瓷杯子,一扫淡黄水面,反手倒了个干净。
首领对他这一举动并未过多评价,只端起茶自顾自地喝了一口,回答道:“您又想如何呢?”
褚寻鹤一笑,笑意却并未浸-透眼底。
他看了看面前泼到地面便化作气雾的茶水,说:“没什么,不过是有些事情,必须问你。”
“什么事?”
“很多。”
“……”听他的语气不像作假,首领难道沉思几秒,一摆手,让那些隐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兽人都退了下去。
褚寻鹤偏头看去,就见那些兽人个个身高体壮,手持利刃,擦肩而过时,眉宇间戾气极重,显然早已开过杀戒。
他心中思考最坏打算,面上却不显,施施然收敛了周身积蓄的神力,淡淡道:“果然藏了不少人。”
“过奖。”首领说,“否则,你那一泼茶,怎么可能蒸发的那么快?”
“原先计划是什么?待我喝下茶水,便让兽人群起攻之,将我制服,好要挟忒弥斯?”
“对了一半,我要你,可不是为了要挟忒弥斯。”
褚寻鹤闻言皱眉:“那是为了什么?”
他话语间急切之意太浓,伯德勒丁抬眼瞟他,须臾回答:“为了让那位从头到尾都不露面的时间之神亲自来沙漠一趟,很多很多年没见,我很想他。”
“……”
褚寻鹤拧眉深深地看着他,浓眉下一双眼睛深邃而冰冷,俨然是被刚刚的话搅起怒意。
他不冷不热地说:“找他做什么?是你想见他,还是那位流浪者想见他?”
“都想。”
褚寻鹤先前散下去的神力又有了窜起的苗头。
伯德勒丁蓄着笑说:“你要知道,现在阎魔族的情况,只有他有办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
伯德勒丁往前一靠,彻底卸下伪装后的面容干练又帅气,狼一般的翠绿眼睛,眼尾却高高扬起,就像上帝雕刻到此地时刀锋一转,生生甩出了肆意利落的弧度,好让这张脸跟头野狼似地,不笑极冷,一笑极疯。
褚寻鹤垂下眼,无声地观察着这位百年前并未有多少交集的故人容貌,过了一会,见对方退了回去,重新靠在椅背上:“阎摩族被歧视,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他心头一跳:“是时间魔力,所以你……”
伯德勒丁又是那么冰冷而疯地一笑,点头说:“对啊。”
“既然一切因时钟缺口而起,那就让那位神明,亲自去弥补他的过错吧。”
……
卡纳克神宫,温珣从宝盒中吧取出骨哨,食指轻轻抚摸哨子尖利的棱角,沉思许久,却还是没有放到唇边。
忒弥斯坐在他身旁,斜斜靠在他肩头翘腿吃水果,余光瞥见那枚被摩挲得发光的骨哨,哼笑一声说:“怎么,舍不得?”
温珣转过头,他的眼睛其实很冷,沉思或是不笑时,在光下就像两颗没有温度的金珠子,可惜那个恋爱脑什么都看不出来,一根筋地扎进里面,执拗又强硬地把这颗珠子捂暖捂热,还妄想让人认主认亲,往后再不会离开他。
真蠢,忒弥斯想。
谁看不出来,你把骨哨塞进去的时候,都快哭了。
温珣忽然抿唇温和地笑,一手攥着那枚骨哨,一手覆上垂落肩头海藻般的头发,慢慢地说:“他是自愿的吗?”
忒弥斯一愣:“谁?”
温珣依旧笑着:“褚寻鹤。”
“当然,”感受到对方下手的轻柔,神明往前凑了凑,下巴搁在削薄的肩头,“当然,只不过快哭了而已。”
温珣笑出了声。
他说:“当我吹响这声哨子,或许我们很多年都不会相见了。”
忒弥斯也抬起眼皮,直直对上他的双眸:“塞壬会把阿玛特送去给你,在这之前,他一定会尽职尽责地保护你,并且温养你的魂魄——直到这一切都结束。”
“这一切会结束吗?”温珣反唇相讥,“我并不认为,你们有能力杀死祂。”
“那也比看着你与我们为敌好,”尼奥尔德赶走门前所有站岗的士兵,进门听见两人辩驳,没忍住插嘴道,“真的。”
他说:“温珣,其实你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也已经明白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之所以不相信,不过是不愿意面对事实罢了。”
“……”
温珣不答,拿出一把牛角梳轻轻梳理着忒弥斯一头秀发。
尼奥尔德走上前抱住他,有点依恋地在温珣肩窝蹭了蹭:“吹响骨哨吧,若是你执意不做,等褚寻鹤回来,还是会逼着你走的。”
这一刻两个都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温珣有些无奈地呼噜一把两个混帐的脑袋,眉尖轻蹙,顿了顿轻叹口气。
那枚摸到发光的骨哨最终还是递到了唇边。
……
窗外传来争吵声,伯德勒丁把半个脑袋探出去看了会,又伸手哗啦将窗门拉上。
她做的自然,褚寻鹤也就静静地坐在对面,吹着手中那杯冒热气的茶水。
见她回头,他放下茶杯,语气温和,缓缓道:“你说得是真的?”
“对啊,千真万确,”伯德勒丁笑着,眼底划过一丝凶狠,“这么多年来,阎魔族人躲躲藏藏,不得安宁,不就是因为时钟魔力吗?这补钟只有旧神能做到,自然也只能让他去补。”
叮铛一声,她垂眸去寻,见桌上多了个茶杯。
再抬头,褚寻鹤斯文地擦净指尖茶水,施施然抬眸,双眼已是龙瞳,就连眼尾也生出淡金色的龙鳞,一路蔓延到鬓边。
伯德勒丁笑意一顿,两只狼耳咻地直起,俨然是要迎战动作,然而还未等她出声动作,从褚寻鹤左肩旁突然飞来一把长枪,枪尖烁烁一点寒光,快如闪电,咄地一声扎进她脚前地板上!
“谁?!”电光火石间,伯德勒丁一脚踹翻凳子往后一退,手中刀还未出鞘,已经迫不得已举起丁丁当当挡去三枪,怒道,“给我出来!劳拉!阿迪斯!”
门外立刻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只可惜还未等人应声而来,那结实的石门就被人一脚踹开,熟悉的少女声音此刻尖利到让人胆寒:“好大的胆子!”
伯德勒丁神色一滞,抬眼果见天照俏生生地站在门槛前,一手持刀,一手举枪,分明是甜美可人的长相,此刻却无端地腾起杀意,好似个没有感情的杀神。
她在那毫无感情的目光下轻轻打了个哆嗦,半晌剑眉一拧,朗声怒喝道:“既是他犯的错,自然需要他来弥补。”
顿了顿,又咬牙说:“否则,你们别想知道关于荷鲁斯的任何线索!”
“为了让温珣去死,甘愿用能平反你族人冤屈线索做赌注,”清冽男声响起,是褚寻鹤撑着椅子站起身,召来吟春,点燃满室灯火,在明晃晃的火光中淡声道,“真狠心。”
伯德勒丁哼笑一声,望了望持刀拿枪,神情冷冽的两人,说:“我原先,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她往窗外瞟了一眼,眸中倒映出天边不正常的深蓝:“但我没有办法,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挽救这个畸形的国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挽救,有时候在我看来,整个国家覆灭了,不存在,或许更好。”
或许这也是汜叶国其中一部分人的想法,褚寻鹤和天照对视一眼,拿着武器缓缓上前。
伯德勒丁不太在意他们的举动,兀自出神,喃喃道:“但谁让忒弥斯还爱着这个国家呢?”
窗外忽然狂风骤起,将窗户吹的啪啪作响,却不裹起沙尘,像是有意隔了一层空间刮蹭。
悠悠间褚寻鹤听见一声悠扬悦耳的长哨,和伯德勒丁无声的呢-喃混杂在一起,被渗进来的风吹的七零八落。
他心中骤然一空,心心念念的一切似乎也被这场狂风刮走,连那满涨的情愫都全部消弭。
身后天照辨出了那声长哨,也看出沙漠土黄天际腾起的深蓝到底是什么,下意识地望了褚寻鹤一眼,别开眼假意观赏墙上粗犷的画作。
那些画作的落款几乎都是阎摩族,有些线条锋利又凶狠,像是在发泄,有些倒是温和柔软,一看就寄托了不少希冀,她一幅幅看过去,伸手取下最后一幅,递给伯德勒丁,说:“那如果,忒弥斯希望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呢?”
伯德勒丁一怔:“你说什么?”
“你想让神明补钟,无非是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了,”天照见她有反应,立刻上前一步说,“但如果忒弥斯告诉你有办法呢?你还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吗?”
顿了下,她指了指对方手中那张线条利落又温柔,色彩浓烈热情的画:“毕竟你其实也不喜欢杀-戮,不是吗?”
“……”
伯德勒丁往后退了一步。
天照或许这前几百年都没有窥-探过什么人的心思,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第六感敏锐的像头野兽,因此大多数时候,就算没有刻意去探,她也能把对方心中想法说出大概,故而在驯服人上很有一套。
显然伯德勒丁已经走进她的陷阱中,左右思索纠结许久,最终紧紧握着画框松口道:“你们想要什么?”
说罢,犹豫一瞬,又补充道:“趁忒弥斯的面子在我这还有用,想问什么赶紧问。”
褚寻鹤收了吟春:“荷鲁斯之眼是不是在你这里,还有,卡特琳娜到底在预谋什么?”
伯德勒丁当即扫他一眼:“不在,又或者说,曾经在。”
“那现在在哪?”
他问得很急,伯德勒丁定定注视他许久,突然展颜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她顶着这抹笑说:“很急?”
褚寻鹤窜到喉头的话又落了回去。
他陷入沉默。
伯德勒丁并不在意他的失语,哼笑出声,又扫了眼窗外的深蓝色的半边天幕:“这个沙漠就这么大,荷鲁斯这种神器,除了我,没几个人能保护好它。何况……想要让阎摩族向我们一样往兽人方向转移,单凭时间魔力可不够。”
她说罢,双手抱臂,靠在窗台上端起了最后一杯茶,冲褚寻鹤遥遥一敬:“至于卡特琳娜,她不过是在为这具死去的身体报仇而已。”
“怎么报仇?”
“就算最后忒弥斯能够给所有阎魔族人一个交代,之前他们所受的屈辱,也无法被掩盖,卡特琳娜不过是想要为自己讨回该有的回报,我对此表示支持。”
褚寻鹤听懂了,脚尖一点,茶杯弹起稳稳落在手心。
伯德勒丁等他将茶水喝完,又说:“真可惜,你把他送走了。”
褚寻鹤放杯的动作一顿。
狼耳朵的女子看出他的戒备,耸耸肩,语调轻松道:“不然,我还想向他要个签名或者照片——当时族里,有几个姑娘做梦都想见他一面。”
说完,自己也觉得蠢,自嘲道:“算了,人都死了,想那么多,也没什么必要了。”
……
天地异色,海水倒灌。
哨声破空,长吟紧随。
温珣刚吹完一声,骨哨离了唇-瓣,就见地平线窜起浓浓深蓝色的云朵,以闪电般的速度向自己的方向袭来。
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神色木然地等了一会,听见远方吹来的风里藏进鲛人婉转悦耳的曼妙歌声。
那是自汜叶万里之远的亚特兰蒂斯才有的歌声,可震天地,也可斩兵器,杀魔物,惑人心,温珣带着忒弥斯和尼奥尔德并肩站在窗边等,彼此面上都浮现出一抹怀念。
上一次听到这首歌是什么时候?五百年前?还是六百年前?没有人记得清楚,只知道这没有杀意怒火的歌声果真还是那般悦耳动听,犹如天籁。
天边那浓云渐渐近了,带来淅淅沥沥的小雨,折射阳光后如粒粒碎金,无声而平等地落进所经每一片土地。
终于,那雨落到了卡纳克神宫。
温珣往窗外伸出手,指尖感受到那冰凉而濡湿的触感,先在指尖跳跃,最后伸到了掌心。
直到最后,万千水珠凝结成一只修长的手,用力捏住他的手指,伴随着轻而浅的雨声,摸了摸腕骨上大了一圈的镯子。
这般之后,那半空中才睁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和温珣对视。
“温祭秋?”一如既往低沉沙哑的嗓音,细听尾调倒是有些不可置信的颤-抖。
“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