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肆意刮来,刮得衣炔飘飘,青丝飞扬。
天山祭台。
一众官员奴婢跪在牌楼外。
为首的是谢修行和大都督季骋。
卯时得令,天子龙驾仪仗队会在辰时到达天山,遂令诸位官员在祭台外恭候。
长生天乌云密布,远处庞然大物般的黑云像盘旋在青天的妖兽逐步朝着他们逼近,将他们挤压在狭小的天山祭台里。
成片乌云的笼罩之下,连绵的高山不再巍峨。
黑云里不断闪着电光,黑与紫交错变幻,一束束曲折的光线连接大地,于不远处爆炸出一团烟粉的火光,又消失不见;轰隆地巨响似要撕开天幕,震得人心惊胆颤。
淅淅沥沥的雨丝被风裹挟着飘来,形成雨雾喷到谢修行的脸上,晶莹的水珠冰凉地覆在他的眉峰和羽睫。
雨晕在谢修行紫色的官服上更加的艳丽,十三銙金玉腰带箍住他纤细的腰身,上身笔挺,仪态端方贵气,尽显君子之风。
身后的两位侍郎被谢修行大清早的叨扰还留着满肚子的怨气,借着陛下大驾未临趁机嘲讽几句。
礼部侍郎刘时凌抬眸仰视谢修行的乌纱帽,拂去脸上的水雾,“谢尚书如今独坐高台,好生威风。一朝青云直上,得见真龙,令人望尘莫及。”
“恳求尚书大人多多体恤臣下,在陛下面前替臣下如实表述为春日大祀所付出的辛劳。”礼部尚书朱侍郎跟着刘时凌附和,“下官并非邀功,天山祭台万事仰仗尚书大人才得以万全,若非尚书大人事事操劳,宾州苦境将失去最后一片净土!”
朱光开向谢修行提要求再将他夸赞一番,让谢修行找不出错处。有这般好的口才,他做不上侍郎之位,还有谁能担任呢?
“礼部尚书之位时补时空缺,实言不是等着谢尚书?历任礼部尚书之职皆毁于天山祭祀,可叹,不是谁人都能坐稳高台。”
刘时凌以手肘击了朱光开几下。他纳闷不已。
老朱吃错药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
居然当众拍起谢修行的马屁。
他们可是同乘一船!如今贸然弃船而去,是何道义?
朱开光鄙夷地视看刘时凌,歪了歪身子,挪了挪膝盖,莫叫他挨上。
刘时凌蠢笨如猪,此时还看不清局势!他才不要被此人拖了后腿。
而今,世道变了。
他们回不去往昔了......
礼部侍郎朱光开继续说道:“尚书大人对陛下的忠心长生天可鉴,若无尚书大人,何来天山祭台的光景。”
谢修行勾唇冷笑,薄唇轻启:“朱侍郎好眼力。”
他微微偏头,狭长的凤眼向身后的刘时凌睨去。
“就是有些人眼瞎心盲,与鼠同食,居于阴沟里,忘记了自己曾以捕鼠为生。”
“老鼠献了根骨头,就开始学着像狗一样摇尾得意,殊不知骨头刺喉,死得更快!”
被谢修行指桑骂槐的训斥一通,刘时凌气得脸色铁青,紧咬牙关,敢怒不敢言。
嬉笑道:“尚书大人所言极是。猫焉能和狗比,本非同类。猫天生懒相,比不得狗会看家护主。”
天雷震耳欲聋,刘时凌惊吓得一激灵。
谢修行轻笑一声,正眸看前方愈渐逼近的黑云,似千军万马气势压迫,行此间才真切懂得那句“孤臣可抵万军”是对他多么沉重的认可。
辰时到,天色暗如黑夜,大雨滂沱,乌云之中电闪雷鸣。
不断轰鸣的雷电将天幕片时照亮,转瞬隐于黑暗。
他们跪迎百里长龙蜿蜒前行,枯黄的草地上一列黑影缓缓走进,像威武高大的天兵列队,骇人而庄重,让万兽不敢侵袭。
暴雨倾泻而下,淋湿谢修行的身躯,模糊他视线,朦胧间,一条真龙盘旋在他的面前。
“臣谢修行参见陛下。”
众人皆跪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真龙屹立不动。
“平身。”
“谢陛下。”
众人齐齐起身,强忍着膝盖的剧痛,大雨的侵袭,即便雨水模糊视线,仍不敢悄然抬手抹去。
任由大雨将他们洗礼与淹没。
祁帝仰望神圣的天山云梯,祭台一如往昔静谧地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连天通地,承万民的香火信仰,享众生虔诚的供奉,遂还他一人之愿。
厢房内,谢修行换下湿透的官服,将它架在炭炉前烘烤。
注视着官服良久,他一双凤眼微微湿润。
屋外雷鸣不止,君王休憩,才有他喘息之时。
天山迎龙的队伍里没有太史令齐连衡齐大人的身影,是谢修行临了将他关押,严刑拷打才供出搅乱天山春日大祀的主谋。
方才金殿里有他兜底,郡城蓉状告太子东宫宴杀前户部尚书萧默独子萧琰一事。
“求陛下为民做主。”
“你贵为龟兹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远赴大祁做太子内侍,着实委屈了你。朕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与你一样受尽宠爱,自恃呼风唤雨成性,不料酿成大患。朕痛心疾首,却不忍看太子执迷不返。你告诉朕,如果换作是你,该怎么拯救他?”
郡城蓉不屈于天子震慑,不卑不亢,敢于直言:“寄希望于一棵树的生长成林本就是一场豪赌,树干一旦长歪便再也救不回来了,只能将其砍掉用作木材,那可用之处就太多了......”
祁帝捋了捋长须,眼眸深邃,望着直言不讳的郡城蓉,又看了看一旁眼光犀利的谢修行,忽而眼底有过一丝落寞。
他对天下以视爱子心切,百般顺从太子元焜。其实,自太子幼时便看出他的秉性,实非做一朝明君的料子。
奈何长年御驾亲征积劳伤身,他早已失去永续香火的能力。
专宠太子是幌子,后宫萧条,钟情皇后和贵妃亦是幌子。
为了天家尊严,真要葬送大祁的江山吗?
“你们都退下罢。”
折冲都尉养寇自重,太子与敌为友,大祁的江山岌岌可危。
春日大祀在即,谢修行手中握着官员们的种种罪证,不与陛下进言,是为了等她的到来。
她苦等此刻久矣。
谢修行想让萧芜亲眼见证皇后与太子筑起的高楼彻底的塌台。
他一开始就答应过她。
本卿尽力而为,不枉一身紫服。
紫服和乌纱帽烘烤干透,穿上它浑身晕着温热之气,天寒地冻的天山勉强可以靠它暖身。
系上十三銙带,理正乌纱帽,谢修行端坐于书案前,提笔写下死谏之言。
翌日,萧芜和付决快马加鞭赶回天山与谢修行碰面。
到了天山祭台,外围重兵把守,萧芜和付决被拦下。
萧芜亮出金龙玉令才被放行。
进了天山祭台,萧芜直奔谢修行厢房,谁料,谢修行正等着她呢!
许久未见,分外想念。
萧芜紧紧拥住谢修行肌理健硕的细腰,靠在他结实的胸膛。
踏实之感,由内而生。
谢修行紧紧锢住萧芜消瘦的背脊。
萧芜掩饰不住的喜悦,嘴角含笑。
顺利将金铤交给魏明,了却她心头一桩大事。
去岁腊月至今岁年关,她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可喜可贺!
加之听闻太子幽禁皇后禁足,更是如见长生天的曙光,踏上天山净土,仿若洗涤了她混乱的心灵。
天山无罪,罪在蠹虫。
“木木,我带你去个地方。”
金殿之上,祁帝两鬓斑白,龙威胜天。
坐于盘龙矮几前,腰身别了一把三尺长剑,剑柄金龙盘旋,咆哮姿态,威震四方。
陛下乃大祁明君,重义重贤,为民为天;晓百姓疾苦,知百官行举。大祁二十六年,陛下对臣寄予厚望,臣日夜谨记君之教诲,不敢愧对陛下良苦用心;以天下正义作利剑,与恶徒贪官殊死搏斗,尚留一息披肝沥胆,与陛下直言。
君可知,天山非世间净土,实则人间炼狱;宾州之地犹如大祁京都;大江之隔,隔绝民与民的命蒂,却割不断官官相护的苎麻绳。
民非民而如盗,官非官而如圣上。
皇后培养暗卫势力;太子与敌为友;宾州折冲都尉养寇自重;礼部和太史局一众官员狼狈为奸荒淫无度,与恶民勾结,强抢民女绑卖郎君,侍天山官员如临圣君;困西军囚节帅。
君主圣明,求陛下为万民做主!
谢修行说服被绑卖的姑娘们做人证,向祁帝指认官员的罪行。
祁帝拍案大怒,遂令礼部侍郎刘时凌和朱光开革职,押入刑部大牢,择时问斩。
太史令齐连衡承认改吉位为大凶受皇后指使,为减轻罪行,他不禁说出当年前太史令卜筮大皇子的卦象是皇后教唆。
皇子生,祁帝死。
念及立功一件,太史令齐连衡被革职流放,保下了一条命。
苏瑶瑶公公瞪大双目。当年可是他亲手解决了大皇子,旧主昭贵妃因此事悲痛万分,心脉受损,至今不肯原谅陛下。
至今,不敢对陛下和旧主说出大皇子的下落。
给祁帝最为致命一击的是从恒丰国细作身上搜出的密信。
上述太子与恒丰国国主暗中联合,以攻打宾州折冲都尉镇守的安县,以战败为由,谋取军饷。
萧芜款款走到金殿中央跪下行礼,“萧默之女萧芜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