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枝随着目光里的那人，在人群中拼命挤着，好不容易才挤到了靠近裴家父子的那边。

可人潮都忙着往花车驶来的方向涌动，没有人在乎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

她力气不算大，腿脚又不方便，在几丈外，眼看着若隐若现的裴晟，却似乎……怎么都到不了他的身边。

裴晟个子高，尽管他附近人群拥挤，也并不难找。

但，他始终不曾朝荣枝的方向转过头来。

荣枝远远看着那张让她怦然难抑的脸，又想起二虎和小春明媚的笑容，便不由自主掐住了拳头，把心一横，大声喊道：“阿占哥哥！”

这一句她从小叫惯了的“阿占哥哥”，却仿若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这一嗓子，原本是很响亮的。

然而，天公似乎并不打算怜爱这位自小命途不易的姑娘。

就在荣枝喊出声的同时，天空骤然响起一道惊雷，随之而来的是不少人的惊呼：“不好，要下雨了！”

春雷来得突兀，接二连三，滚滚响彻云霄。

这原本是好兆头，“春雷响，万物长”，预示着丰年可期。

明明是带着“希望”而降的春雨……

却在这一刻，生生浇灭了荣枝心里，那苦苦守候的，“希望”的火苗。

就好像……

命运偏偏不肯，让她继续做那“两小无猜”的美梦。

瓢泼而下的大雨，很快便激得人潮慌乱。

百姓有的想挤出人群去躲雨，有的还想站在原地看神女娘娘，一时之间交错无序，怨声四起，原本静谧的庙会长街，再次熙攘沸腾了起来。

荣枝眨眼便看不清裴晟的位置了。

她面前都是人。

来回挤搡的人，互相叫唤的声音，还有那遮挡眼帘的雨，无一不在干扰阻碍她寻人的目光。

春雨带着寒意，很快就浇到了每一个人身上。

荣枝头上别的那支迎春花，不知何时被挤掉了，连同她特意换上的新衣，也在这突如其来的天意之下，黯然失色。

就在这样的乱景之中，有不少一同来庙会的百姓都走散了。

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花车，也没了先前万众瞩目的光华。

反倒是朝廷派来确保庙会太平的衙差们，迅速整齐地流入了人群，利索地开始了梳理秩序的行动。

大浮山庙会盛名在外，慕名而来的人这么多，里面不乏名门权贵，若因骤雨生出什么意外，淮安城，谁都担待不起。

这突然的天意捉弄，自然也波及到了裴家父子。

裴晟一见人潮互挤的架势，心中就暗道不好，连忙用双臂将父亲圈入怀中，尽量替他阻隔来往人群的冲击。

辛墨更是双目警觉，他整张脸都沉了下来，不停为裴晟拓宽他四周的空隙，口中还低声安抚裴申：“老师，骤雨风急，百姓慌乱，恐生变故，请老师务必靠近我，学生先尽力护送老师和公子离开。”

裴申显然也意识到了情势的严峻，这大浮山庙会向来人山人海，往年他也是忌惮场面失控，轻易不敢带学生们来凑热闹，现如今不光有“神女娘娘”的吸引，又碰上惊雷暴雨，他心里全是疏散百姓的担忧。

他皱起眉就对辛墨怒斥道：“胡闹！如今场面这么混乱，你作为京中要员，深受皇恩，理应担起职责，协助淮安县衙，先去处理疏散百姓的事！老夫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值得你护卫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牢牢攥住裴晟的手，又对他道：“晟儿，你也是，赶紧去找到阿枝她们！我不能让学生们置身险境！”

裴晟看着他，先是轻轻点头，又缓缓摇头。

他满脸坚毅，目光决然，虽不能开口说话，表情却明示着：我会去找她们，但一定要先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这也不完全出于他想保护父亲的私心。

他没有马上听从裴申的意思去找荣枝她们，也是考虑到，二虎毕竟有一些武力在身上，骤雨而已，又有县衙协力，他暂且护住两位姑娘，应当是绰绰有余的。

但他和辛墨如果都离开，独自一人的裴申，就太危险了。

辛墨有些恍惚，看着这一父一子的言行，竟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小时候，想起……裴申当年，还位居大理寺卿时的风采。

他知道，裴申没有变。

即便朝堂给这位老先生带去的尽是失望，在这位年迈的“裴大人”心中，仍然事事，以百姓为先。

于是，在裴申还焦急地想说服裴晟之前，辛墨便郑重地对裴申道：“那学生先行一步，一定竭力协助县衙，保护百姓。但……老师，关于此处种种，学生恳请，您就听令公子安排吧。”

说罢，他深深看了裴晟一眼——发现裴晟也在看他。

这是他们之间，头一次，没有暗中较劲，不带别的心思，只是彼此传达心意的……四目相对。

这短暂的一个眼神交汇，双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赞同”。

见裴晟点头，辛墨也点了点头。

仅仅这一次简单的交流，却在裴晟心里，种下了某种异样的期待。

「这个外人，竟然……好像能明白我的意思。」

紧接着，辛墨便转了身，以他矫健的身姿，在拥挤的人潮里，或侧身或蹲步，迅捷而谨慎地离去。

他一走，裴晟立刻回过神，他紧紧环住裴申，艰难地带着他，往撤离主街的方向挪动。

裴申心里惦记几个学生，但碍于他深知裴晟的性子，加之年纪大了，确实被挤得有些头晕，只能一边焦急地呢喃着：“一定要找到他们，一定要平安带他们回去。”

一边被迫紧跟着裴晟的步伐，尽量稳住身形，被儿子带着走。

裴晟此时，虽身形忙碌，要牢牢箍住父亲也颇费了一番力气，心里却比谁都平静。

人潮虽乱，但主要乱在百姓的动向不统一。

他虽然不可能安心放裴申独自一人，却很早就察觉了衙差们的行动。

照眼下的情形看，只要县衙调度得当，看似无序的场面，很快就可以控制住。

神女娘娘的花车，是造成百姓混乱、人潮互挤的根本原因。

那些还想留在原地不愿挪动的人，堵住了想撤离躲雨的人，进而造成彼此阻碍，人潮拥堵。

而那些人，无非是不愿错过“神女娘娘”的容姿。

只要官府下令让花车停下，或临时返回，再明令告知百姓，花车游行暂且中止，统一撤离，避雨为先，大家便都不会再拥堵于某处，造成彼此间的冲撞和危险。

裴晟早已想过，这其中的难点，无非在于，浮光寺未必肯听命于淮安县衙——

毕竟，浮光寺的盛名之一，便来自，他们面对皇权也不曾卑躬屈膝。

而百姓之所以信奉浮光寺，追捧大法师，多少也受到这份“超然”的影响。

因此，虚邬大法师的决定，恐怕会影响到疏散百姓的行动能否顺利。

尽管心里还有条理地想着这些，裴晟也还是决定，为了裴申的安全，必得先尽力将他带出人群，才能放心。

何况以裴老的年纪，即便不受人群的拥挤，在这春雨下淋着，也对他的身子不利。

然而，在裴晟看不到的另一处人潮中……

独自一人的荣枝，却已经因腿脚的不便，被突然涌动的人潮挤得狼狈不堪，最终摔倒在地。

她穿得单薄，又被骤雨淋了个彻底，本就瘦弱的身躯加之找寻裴晟的心急，早就有些失了力气，如今摔在泥泞的山道上，一时竟无法顺利起身。

拼命推搡着来往的人群各有各的行进意图，荣枝附近的人虽然看见了小姑娘摔倒，也有人想伸手拉上一把，但很快又被身后或身旁的冲力挤开。

一时间，她只能无望而满心不甘地坐在地上。还因反复试图用手撑着泥地起身，反而弄了自己一身的泥。

眼看着，在她四周的人，和那些人身后的人由于视线受阻，几乎就要踩踏上荣枝蜷在地上的腿——

“小心！！！”

一声紧张的高喊突然出现在荣枝头顶。

她还来不及抬头细看，整个人就被一股温暖而巨大的力量打横抱起，接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带着她迅速挤出了那处危险的泥地。

荣枝只觉得胸口处怦怦跳个不停，连喘气都变得困难，方才那一刹那，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被人群无情踏过，与泥水一道化为肉泥了……

光想想都觉得恐惧不已。

那双拯救她于绝望之中的双臂，却像家中那根壮实的顶梁柱撑起她和荣婶的房梁一般，也将她从坍塌的绝境中撑了起来。

等那人抱着她来到一片还算宽阔的空地，她才后怕地去看那双手臂的主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衙差的官服，和一双黑暗中亮得耀人的眸子，那人紧张地问：“姑娘没事吧？可有受伤？”

荣枝愣住了，她呆呆地望着那张陌生的脸，好半晌才在那人关切的重复问话里，回过神来，然后双颊顿时烧得通红，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没、没事！！”

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她这一声回应无比洪亮，将那救命恩人吓了一跳。

但很快那人就放心地笑了：“没事就好。”

他这一笑，让荣枝好不容易平稳一点的心绪再次荡漾起来。

她瞬间察觉自己还被那人抱着，立刻低下头，隐藏自己通红的脸蛋，腼腆地轻呼：“你、你放我下来吧，我没事。”

那人手臂微微一僵，很快便小心地将荣枝放到地上，同时忙不迭地致歉：“啊、对不起，方才情况紧急，在下唐突了。”

荣枝仍是低着头，双拳紧紧攥在自己心口，一边努力平复心头的躁动，一边拼命摇头：“没事、没关系，谢谢恩公。”

那人个子比她高，声音几乎又在她头顶传来：“那，姑娘……你就先安心待在此处，那边人太多了，危险得很。等人群散去一些，你再走动。”

荣枝听出他话里的好意，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谁知，她这一抬头，却见那人的眉头顿时紧了紧，随后——

一件还带着温热体温的外衣，便披到了她的身上。

外衣的领子被拉到了她的头顶，几乎裹住了她视线可及之处的天空，短暂地为她隔绝了从天而降的雨滴。

“姑娘穿得太单薄了，这雨下得突然，千万小心风寒，先披着在下的外衣吧。”

那人这次动作很轻很小心，为她披完衣服后，整个人还向后退了一大步，似乎担心荣枝会责怪他无礼，又解释了一句：“事急从权，还望姑娘莫怪。”

随后，不等荣枝回应，他望了一眼稍远处还在混乱中的人群，又道：“职责所在，在下还要去疏散百姓，姑娘切莫再轻易踏入人群，着实危险。在下先告辞了。”

等他只穿着中衣的背影再次隐入人群，荣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张着嘴，好半晌，却终是没来得及说出那句就在嘴边的，“等等”。

她双手抓紧那件裹着她的衙差外衣，感受着衣裳传来的那股陌生的却十分强烈的暖意，懊恼地想，自己真是没用，心怎么就慌得那么厉害？

怎么连声“谢谢”都说得那么不得体，那么心虚？

怎么都没能……问一下他的名字。

……

然而，容不得她想更多——

一个人影，突然直挺挺地她在眼前，“砰”的一声，砸到了地上。

那人是脸朝着地面重重摔下去的，猛然间便溅起了一地的泥水，吓得荣枝一个激灵。

但她实在无法不去在意。

想到自己方才孤立无援的心情，荣枝便想着，至少问问那人……有没有她能帮上忙的。

于是，她非常小心又担忧地弯下腰，凑近了那人去看——

“你没……啊———！！！”

这一看不要紧，她吓得双腿一软，几乎再次跌坐在地！

那是一个……死人！！

天色已黑，此处又没什么人。

地上趴着的那人——那具尸体，穿着一身黑衣，身上的好几个血窟窿一开始并不显眼，里面冒出的大量鲜血，还在不断地流进泥水里。

很快就融入黑暗，又被大雨冲刷，虽鲜红，却并不分明可辨。

荣枝眼见那人的脸埋在泥坑里，半天都没有动作，不曾挣扎，也不像还在喘气的模样，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