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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零陵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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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叩开房门,发现狄玉仪早已起身,正瞧着妆奁不知在想些什么。若非换过衣物,发丝散下,南明险些以为她在那儿坐了一晚。

自知是劝不住的,南明轻声喊她梳洗。

未几,南明手上轻快替她挽好发髻,又浅上一层脂粉。

正要如往常一般描上花钿,始终望着镜中的狄玉仪却开口阻拦:“南明,不描了罢。既来了这里,便从它开始,忘掉从前那些习性。”

“好。”南明应完,便要停手,狄玉仪无奈道:“眼下乌青这样重,怎好出门见人?”

“郡主原瞧见它了,我还当您不知呢。”

南明仔细替她遮去眼下痕迹,小声怨她不爱重自己身体。却心知狄玉仪才是最不愿这般的,只好问起别的:“昨夜可是没用零陵香?”

“自是用了。”狄玉仪笑说:“尚在枕下,你不放心的话,尽可去检查。”

南明让她莫要促狭自己,两人笑闹一会儿。狄玉仪再望向镜中,想的却是,额间少了那朵五瓣小花,叔伯姨母们再见她时,大约便讲不出她同父亲不相像的话来了。

狄玉仪以指尖触碰额心,忽然问道:“南明,你日日帮我描钿,可知它是什么花?”

南明摇头,“此花竟有由来?原先只以为是长公主巧思。”

“母亲说,它是零陵香株结下的花。”

“它会结花?”南明惊讶道,“只见过它晒干的模样,还以为皆是叶片呢!”

狄玉仪将枕下香囊取出,此刻凑近去闻,似乎仍有余香。

原先它只被自己当作佩饰缀在腰间,父母离世后,久难成眠,这香囊不知怎么滚落到床角,她去拾,却因它的香气产生浓浓倦意。

狄玉仪紧握香囊,似乎听见它在劝说,像母亲幼时哄自己入睡的低喃,她便禁不住诱哄,顺从着蜷在床角。

零陵香将她送去一场梦境,睡梦里全是它的气味。

*

香囊在腰间随着主人的步子上下乱窜,狄玉仪拍它两下,仍不解气。她实是不解,自己这张面孔九成九随了母亲,好些地方甚至与和顺帝都很相像,他何至于一见就要皱眉?

难不成他自己照镜子也会被气到?

狄玉仪不知怎的,执着于寻个答案,暗自观察好些天,终于发现,和顺帝的不悦,在瞥见自己眉目时最为明显。

归家后,狄玉仪将父亲、母亲轮番拽到镜前,左瞧右瞧,想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怪物蛰伏在她眉间,竟能让将自己比作真龙的人都蹙起眉头。

将将把自己看迷糊前,狄玉仪明了了问题所在:单看时,她眉是弯月眉、眼是瑞凤眼,怎么都与母亲别无二致;非得是离远些,才能瞧出眉目间不显山不露水、平白无故凝出的一抹飒爽——是与父亲极为相像的。

和顺帝不喜父亲。

此念迅速在心中盘桓升起,不知缘由,却很笃定。狄玉仪尚还无法忖度他因何不喜,已下意识央求母亲帮自己描上花钿。

若是将它遮住,见不到了,他是否能少厌恶父亲一点?那时她方十三,母亲问她怎忽然想起描妆,她附耳过去,悄声说:“这里像父亲,好凶呀。”

一抬头,父亲正背手伸头,将耳朵贴过来,把她的悄悄话听了个全,“好呀,袅袅嫌弃我?”

“我就说他很凶嘛,对不对?”狄玉仪问母亲,见她点头,就得逞般向父亲炫耀。

父亲佯作伤心,嘴里念叨着不知所谓的酸话。念着念着便安静了,从一旁望着母亲在她额间作画。他忽而柔声说道:“只我凶就够了。袅袅你呢,就跟母亲一样,做株零陵香。”

狄玉仪问:“零陵香是什么?”

“它该伤心了,你天天戴着它,竟不知人家名字?”母亲说着,额上花钿已然成型,她让狄玉仪面向父亲,“你瞧?这下真是同你心有灵犀了。”

狄玉仪迟疑着指向腰间香囊,“是它吗?”

问完却没人答,看完花钿的父亲正含情脉脉与母亲相对无言。狄玉仪撇撇嘴,自行凑去镜面。

额上画的是朵五瓣小花,叶片圆润小巧,母亲说:“零陵香又叫灵香草,袅袅额上的,便是它结的花。南明有许多零陵香,它们在高大的林木下生得最好。”

“喔……所以父亲是高大的林木?”狄玉仪拖长调子,已明白了,“才不要,我也要做林木。比父亲还高大的林木!”

“那该如何是好?”母亲望着她,发愁道:“我原想让袅袅做一株零陵香,虽小而柔软,却可在山间随风摆动,自由自在……你只管结出花朵,旁的都不用想,这才给你起名‘袅袅’。”

“袅袅,你说,现下我该将它改做什么?”

狄玉仪闭目沉思起来,末了坚定摇头,她还是比较喜欢‘袅袅’。她假装勉为其难:“那还是做零陵香好了,与母亲做伴,免得父亲弯腰都够不着你!”

*

狄玉仪将香囊佩上,苦笑道:“南明,我竟以为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分明什么也不懂。无论是零陵香还是高大的林木,都不是那样好做的。”

南明不知她的慨叹,但想起一事,“去药铺买零陵香时,店家同我讲,它们在南明很是茂盛。虽做不了零陵香,但去寻它该是不难的。”

狄玉仪一愣,冁然道:“你比我看得明白。”

这时屋外有脚步声传来,狄玉仪正想外出去迎,樊月瑶的声音先她一步:“玉仪姊姊!”

狄玉仪才迈开两步,只觉樊月瑶话音方落,人便到了屋里。她一见狄玉仪便松口气,“太好了!玉仪姊姊还未曾用早食吧?”

“正是,月瑶想邀我去哪里吃?”

“姊姊怎知道?”樊月瑶同南明打个招呼,便来牵狄玉仪,“今日立秋呢,外面可是热闹。我带你去吃的保准会叫你喜欢!”

“月瑶将心思都写在脸上了。”狄玉仪笑答,任她牵着,迈开步伐跟上。

来的不止樊月瑶,谷怡然才走至院中,见她们出来,便不再往前。谷展怀不好贸然进来,正在院门外拘谨等待,遥遥喊她一声“郡主”。

最意外是樊循之,昨夜气成那样,此刻却也弯着脊背靠在院门。他正合眼抱臂,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背部几乎与院门弧线贴合,显然尚未睡足。

狄玉仪低声问:“循之兄长他?”

樊月瑶知她心思,“他呀,一大早闯进我院中,说我们叮呤咣啷将他吵醒了,然后便话也不讲,就这么跟过来了。”

“你们扰人清梦,管我一顿早食岂非理所应当?”樊循之睁眼望来,一下便凝在狄玉仪额间。发现她与父亲的相像之处,便将眉一挑,心说小小一枚花钿,竟还能叫人改换气质?

他此番过来,被闹醒是一回事,盖因害怕这位都城大小姐口不对心,回去便因争执哭红了眼。跟着来的路上,又止不住胡乱想象,她见自己“不计前嫌”到来,会是如何反应,会否大吃一惊。

未料先有意外之喜。

樊循之视线转而滑到她提着裙摆的手、大跨步也放松不下的僵直肩臂,摇摇头,心觉自己好笑,气质哪是说改便能改的。瞧这,内里还是留着郡主脾气。

至于她的反应?

平平无奇。不惊、不喜、不怒……樊循之顿感无趣,自低下头。

狄玉仪察觉到他的打量,隔这样远,目力倒是很好。无论是否愿意,往后同他都少不得要见,她不愿再发生昨夜那样的争吵,实是很无必要。遂忽视对方反应,只问谷怡然:“今日怎未去校场?”

谷怡然揭过爹娘大清早的耳提面命,只说:“整日待在校场也甚是乏累,何况今日立秋,自是比校场有趣。”

狄玉仪心中有数,也不多问,“连怡然都这样讲,想来今日必然很值期待。”

樊月瑶反应一会儿,才明白狄玉仪是打趣自己,“玉仪姊姊!我说有趣便算不得数吗?”

“月瑶觉得有趣的事,我尚得先想想是捉弄人还是有好戏可看,对也不对?”

“自然不对!”樊月瑶皱脸反驳,一细想,值当她到处嚷嚷有趣的,多数竟还真是去瞧好戏时。

“郡主好眼力。”谷怡然赞道,此时笑来倒更有几分真诚。

樊月瑶几步跟上走在前方的樊循之,一掌拍他背上,“还不是都怪他,整日里也不知给妹妹带个好头!”

又拍一掌,“况且我寻常只会捉弄他。”

“樊月瑶,再打?”樊循之骤然停下,阻着樊月瑶往前的道路:“你小心着点,今夜就将这只手剁去,喂大傻再好不过。”

谷怡然贴心提醒:“大傻是只小狗。”

他竟还养小狗?

狄玉仪侧目去看,被樊循之逮个正着,她并未出声,对方像猜出她想法,脸色沉沉,“我不养!”

谷展怀将堵路的人拽走,推他往前,“你这人,不是你自己非要来?郡主又不曾说你养了,如何要瞪人家?”

打打闹闹间,不知何时已是到了前院池边。眼见莲叶丛丛,大家提起立秋时不自觉牵起的唇角,似在叶上浮现。

“玉仪姊姊,快来!”樊月瑶已越过影壁。

“这便来。”

距采莲的日子又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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