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抱怨,大多数也都是情绪上的倾诉,也不是真指望晚辈给个解决方案,苏白只需要安静听着就好。
正好这时有摄像师和灯光师发生了争执,让李导过去协调处理。
工作优先,李导抛开了情绪,赶过去处理,苏白也跟在后面。
还没走近,就听见了吵架声。
“吵什么吵?吵能解决问题。”李导说着,往摄像和灯光中间一站。
他这个体型吨位是能压的住场子的,再加上他板着脸,收起了那副绵软和气的表情,看着严肃又刻板,倒是把正在争吵的摄像和灯光震慑住了。
情绪上头的两人马上冷静了下来。
“行了,都跟我过来。”李导背着手往前走,找了块人少的空地停住,这才询问道:“说说吧,都为什么吵的。”
在摄像师和灯光师叙述中,苏白总算明白了两人吵架上头的原因。
摄影师更在意画面真实感,想要用自然光效,但现在是冬季下午六点,太阳下山,自然光所剩无几。
如果硬要拍摄,就不得不提高ISO,也就是增加传感器的感光度到1600以上。
这么高的感光度,势必增加噪点,影响画面细节。
所以灯光师就犹豫了,提了一下意见,可能语气没把握好,摄像师又是个暴脾气,两人就吵起来了。
“就这点事情,你们都能吵起来?”听明白前因后果后,李导无奈扶额,“工作呢,都专业点行吗?意气用事能解决问题吗?”
苏白听完后倒是没什么太多情绪。
《他困》剧组工作人员一半是大学生来实习的,她们热情负责,但专业和经验都不足,时不时脾气上头闹出的动静比这大多了。
更别说拍摄社区宣传片时,每天除了拍摄,还得处理一群小孩的围堵和热情大爷大妈好奇打探。
相比起这些,摄像师和灯光师之间的争吵,就纯属技术上的分歧,简直不要太好处理。
她正想着,李导就看了过来。
上课时,好学生总是容易被点名的,李导也有意好好考考苏白这个好学生。
他自然提问:“苏编剧,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摄像追求真实感没错。”苏白看向摄像师,“您很专业,对技术追求也是对的。”
她的夸赞让摄像师脸色好看了不少,也愿意继续听下去。
苏白笑了笑,递给摄像师和灯光师两瓶水。
等两人都接过了,她继续说道:“灯光师也很专业,思考后有顾虑也是对的,噪点过多的确会牺牲了画面细节。”
“两位都是专业的人,讨论的也是技术问题。”
“那我也就不和稀泥,只讨论技术。”
“从剧本情节和艺术风格来看,《真假千金》不是追求真实感的纪实风格,是带着些幻想的偶像剧,镜头需要柔和明亮的光线。”
苏白最后总结,给出解决办法:“灯光师补充百分之十五人工光源,这样既增加阴影层次,保留了部分真实感,但光线柔和,符合偶像剧情感表达。”
除了给出这次分歧的解决方案,她还未雨绸缪地打上补丁,立好规矩。
“剧组允许思考,但拒绝冲突。如果下次再有矛盾,摄像组和灯光组先开会讨论出解决方案。”
“拿出方案了,再来找导演决策。发现私底下吵架的,直接扣工资。”
摄像师和灯光师对视了一眼,都接受这个处理结果,心平气和离开去工作了。
李导在旁边看着,也很满意。
处理问题时,不缺人性关怀和情感沟通,又能理性给出解决措施和预防方案。懂管理,懂技术,是个合格的领导者,更是个合格的导演。
他感叹道:“许国庆这老家伙,临到老了,还真让他捡到个宝了。”
“都是老师教的好。”苏白看看时间道,“要不您先拍摄?我去旁边坐着等您。”
“先不急。”李导大手一挥,“走,我带着你跟那个雷大小姐去说点事。”
雷菁是个坐不住的,但对剧组确实是上心的。即使她蹙着眉头烦躁极了,也耐着性子听下属汇报剧组资金的流向。
那个下属也是个会看眼色的,见李导过来了,及时止住了话头,退到了雷菁身后。
“雷小姐,忙着呢?”李导先出声打招呼。
“你没眼睛吗?忙不忙看不出?”雷菁怼人从来不分场合,不分性别,不分年龄,不分资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众生平等。
李导讪笑了下,一时间没再开口说话。
雷菁看了看苏白,压下点脾气,再开口时就收敛了些:“找我有事?”
“也不是大事,我看苏编剧很有些当导演的天赋,”李导坐下,语气带着点试探,“要不,这部电视剧就由苏编剧来执导?”
“我给你开的价钱不够?”雷菁抬了抬眼皮道,“需要多少,你直接开价。”
“也不是钱的事情。”
“主要是我手里还有部戏。”李导擦了擦汗,说明理由,“而且我一个擅长拍战争片的,拍偶像剧也不顺手。”
雷菁没急着答应,用高跟鞋鞋尖踢了踢苏白的帆布鞋,问:“你什么看法?”
苏白不敢有任何想法。
之前隔着天南海北的距离,她还有些胆子,偷偷叛逆了一回。
回了上京,影视圈就这么点大,她今天敢叛逆,明天就得被老师提去书房谈话。
但——
有机会自编自导,能准确、高效地去创造去脑海中的那个故事,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雷菁看出了苏白的犹豫,没穷追不舍地要个答案,只说让李导先拍着,给苏白三天时间考虑。
苏白回去后还在纠结着如何跟老师开口说想当导演的事情。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老师就来了电话,也没说什么事情,就只让苏白来学校一趟。
苏白没敢耽误,带上开题报告和论文初稿去了学校。
已经是十二月底了,天气渐冷,临到傍晚时分还飘了点雪花,苏白收了伞进门,师母就及时递上了一杯热茶,还帮她拍了拍衣服上的雪粒。
“谢谢师母。”苏白喝了口热茶,身体暖和些了,又问,“老师呢?“
师母指了指餐厅暗处的角落。
灰暗云层将天空压的极低,湮没了所有光线,屋内也没有开灯,只能模糊看清一团轮廓藏在角落里,像是凝固的浓厚墨色,带着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老师。”苏白走过去叫了声。
她没敢擅自坐下,只恭敬站着,把手里的报告和论文递过去。
许国庆没接,只敲了敲桌面,道:“放下吧。”
苏白依言照做,然后沉默的继续站着。
“你有什么事情,好好跟孩子说。”师母从厨房端出来一盘果切,忍不住说和了几句。
“天气冷,”许国庆语气柔和了些,找了个话题把人支开:“你给孩子们准备些火锅。”
师母不放心的走开,餐厅就剩下师徒两人,沉默在空气中逐渐蔓延。
“老师,”还是苏白先开口低头,“我错了。”
“哦,那你说说,你都错哪了?”
苏白低头看脚尖,开始一一检讨自己的过错。
“回来后没直接来汇报论文进展。”
“最近天冷,总是赖床不想起,每天早上少看了半小时书。”
“还有...”
啪——
一只手机丢到她面前,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
手机屏幕亮着,等苏白定睛看清了内容,瞳孔骤然一缩。
她当导演的事情还是被发现了。
手机里不断播放着苏白执导的那温情的宣传片,而现实中,空气逐渐凝重。
苏白抬头看了一下老师的表情,没敢说话。
“不是挺能说的?说说看,你错哪了?”
“要不是闹大了,刚好被我看到,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指责,怒火,失望...
这些劈头盖脸地全砸在苏白头上。
苏白还是沉默着,她不愿意违心认错。
许国庆怒气更盛了。
他拍了一下桌子,正准备站起来好好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学生,身体却不受控制突然倒了下去。
苏白赶紧飞奔过去扶住,先找出降压药给老师含在舌下,紧接着扶着老师在沙上躺下。
等到许国庆的头昏和视力模糊这些症状都缓解了,她拿出血压计测了测,发现血压都回归正常数值,提着的心才勉强放下。
“吓着你了?”许国庆声音还带了些虚弱,“老师身体没事,不哭。”
被这一提醒,苏白这才发现自己哭了。脸上湿漉漉的两条泪痕。
“没哭。”她把脸擦干,哑着嗓子道,“就是风大,吹的。”
许国庆笑着,抬手想点点她哭红的鼻子,却发现没了力气。
他是真的老了。
人老了,就免不了总爱回忆过去。
许国庆这一生,走到功成名就只能算坎坷。
国家战乱,家道中落,他从地主家的大少爷成了只能在卖苦力赚口饭吃的船工。
也是幸运,没过两年,战乱平息,他念过私塾,会写字会算账,建国后考上了大专,读了会计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剧组成了财务。
再之后,又得了机会当上了导演,等他发现自己天赋,决心要成为一名编剧时,已经是快五十岁了。
他用三十几年的时间才成了知名导演,拍的《守城》获得了康城电影节最佳影片。
可只用了五年时间,就斩获了国内电影圈三大最佳编剧奖。
别人看他风光无限,但只有许国庆知道自己蹉跎一生,兜兜转转,直到暮年才找到自己该走的路。
苏白的天赋更甚于他。
许国庆教导她,护着她,保护着她的灵气和心性,想尽可能把苏白未来的路铺平铺顺,托举她去到更远的地方。
“苏白。”他叹了口气,谆谆教导,“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在编剧这条路上还刚刚起步,不应该分心,也不应该贪多。”
“你的人生还很长,等你把编剧这条路走通走顺了,老师不反对你做些其他的。”
这些道理苏白都懂,但她的人生,只剩下短短两年了。
她上辈子规规矩矩当编剧,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走着老师给她规划好的道路,生命终结时,也只走到亚得里亚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现在,她借了时平的运势,又有上辈子的经验加持,却也只走到了亚得里亚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这似乎已经是极限了。
所以,靠别人来当导演,来当她剧本的翻译器,真的能走的比上辈子更远吗?
她不知道答案,只能缄默不语。
见她沉默迟迟没有回答,许国庆加重了语气:“苏白,你要乖,不要再走老师走过的错路。”
许久,苏白点了点头,道:“老师,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许国庆欣慰笑了,“去吃饭吧,都是你喜欢吃的。”
师母也从厨房出来,温柔朝苏白招招手:“快来吃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