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杜天一和许国庆一个比一个犟,苏白来劝也不管用,把她叫过来,主要是起到一个陪伴和善后收尾的作用。
就像是现在,父子两人吵完了,师母进书房去安抚老师,苏白则负责去照顾被罚到静室的杜天一。
说是静室,其实就是屋顶的一个小阁楼。
阁楼原本是放杂物的,后来把堆得杂物都清了出去,就剩下空荡荡一间屋子。屋内没窗,也不准装灯,黑漆漆的屋子中央就只放了一个蒲团,小时候杜天一调皮过头了,就会被关进去反省。
苏白提着医药箱上楼,敲了敲门,问道:“我能进来吗?”
屋子里没有回应。
她拿出钥匙开门,借着手机的光去找杜天一的位置。
“把灯关了。”左边角落传出声音。
苏白把手机按灭,摸着墙壁靠过去,挨着人坐下,问:“我帮你擦药?”
“没受伤。”杜天一的声音闷闷的,“冬天穿的厚,他也老了,没伤到我。”
“嗯。”苏白应了一声,没再开口说话。
屋子里沉寂下来。
过了两分钟,杜天一问道:“我能靠一下你肩膀吗?”
苏白没拒绝。
杜天一挪了过来,把头轻轻“落”在苏白肩上。
是那种很小心翼翼地,刻意了减轻自己重量的依靠,似是很害怕自己的依靠给人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和负担。
苏白伸出手,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开玩笑道:“放心靠,不会塌。”
黑暗中,两人相互依偎取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苏白,你来的时候还在下雪吗?”
“雪早就停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是个大晴天。”
“那我们出去堆雪人吧?明天雪就化了。”
“老师不准你出去,你得在静室待到明天早上。”
“无趣。”
“哦。”
肩膀上,杜天一的呼吸逐渐平稳,似乎睡着了。
苏白把他挪开,让他靠着蒲团躺下,又借着手机的光看了看他小腿上的伤。
只有一些淤青,不确定有没有伤到骨头。
苏白给他细细擦了药,然后站起来,脱下身上羽绒服盖在他身上,轻手轻脚退出了房间。
三分钟后,苏白又踮着脚进来,拿了个保温杯放在杜天一身边,
等她走后,杜天一睁开眼睛,坐起来,按亮手机看了看保温杯。
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雪人。
“丑死了。”杜天一不满意地嘟囔,却抱着保温杯不肯撒手。
苏白从楼上下来,看见了站在楼梯转角等待的师母。
“他没受伤吧?”师母有些不安的问道,“情绪如何。”
苏白摇摇头。
师母拍了拍胸口,放下心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白听了这话,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也不该多嘴,但还是劝道:“如果不放心的话,其实可以亲自上去看看的。”
“你不知道。”师母为自己辩解,“他不想看到我的。”
苏白点点头,没有多说。
“行了。”师母拍拍她的肩膀道,“老许还在书房等你,他脾气大,血压高,今晚就别再让他生气了。”
苏白站在书房门口踌躇了好一会,才拧开了门。
书房里,许国庆脸上不见半分情绪,和往常一样招呼道:“来了,自己找地方...”
“老师。”苏白打断了许国庆预想的谈话节奏,飞快说道,“我想当导演,我想拍自己的剧本。”
她说的很快,像是怕自己好不容易攒起的那些勇气都跑光了似的。
许国庆像是听见了小孩玩笑话似的笑了笑。
“我只当你是小孩子不懂事。”他包容道,“给你五分钟时间,自己思考清楚再来跟我说话。”
苏白不需要这五分钟,她想的很明白,思考的很清楚。
“老师,我就是最适合自己的导演。”她很平静地说道,“不需要时平,也不需要杜天一,只有我自己,才能完美执导我自己的剧本。”
听到这话,许国庆那双衰老的眼睛微微眯起,
这不是苏白的性格会说的话。
做老师的最清楚自家学生的性格。
苏白是个乖孩子,能听得进长辈的意见,有自信却从来不狂妄,比起急功近利,她更喜欢稳扎稳打。
像这样直白且急切地展露出对一件事情的野心,很少见。
他隔着眼镜片打量自家学生,问:“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吗?”
比起第一时间去责备,许国庆先选择了询问和帮助。
“是遇到急需要用钱的事情了?刚好雷菁开了高价,所以你想要去?”
“诗诗呀,你需要多少?老师可以帮你的。”
没有想象中的指责和怒骂,老师的声音温和又柔软,像是冬天里温暖干燥的壁炉,光是坐在旁边就觉得安心。
苏白眼睛酸酸的,她低着头说道:“不是急着用钱。”
“那是为了什么?”
“老师,我可以不说吗?”
许国庆扶着沙发站起,他遥遥望向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终究是妥协了:“不想说就不说了。”
他转身看向苏白哭的红彤彤的眼睛,笑了笑:“想去当导演也行,你得答应老师三个条件。”
“嗯。”苏白吸吸鼻子。
“第一,不可以荒废学业。”
“第二,笔不能停,剧本继续写,我会按时检查。”
“第三,遇到困难记得找老师。”
“这三个条件,都记住了吗?”
苏白眼睛更酸了。
她拼命眨了眨眼睛,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哽咽道:“学生都记住了。”
“哭什么。”许国庆拍拍她的脑袋,“让杜天一那小子从静室出来,刚好送你回家。“
“老师,您是不是也舍不得?”
苏白吸了吸鼻子,止住眼泪:“您是怕这大冬天的,天一哥在静室待一晚上会生病?”
“我才不会心疼那臭小子。”许国庆脸上挂不住了,“走走走,快回去。“
行吧,自家老师也是要面子的。苏白完全表示理解。
她转身正要离开,却又犹豫着停住。
“老师,我可以自己当导演了,那可不可以让天一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自己喜欢的事情?”
许国庆重复了一遍,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朝苏白摆摆手道,“这你要去问他。”
静室。
杜天一抱着保温杯,披着羽绒服安静坐在黑暗中。
吱呀一声,门开了。
光从外面涌进来,杜天一不适地抬了抬手,遮住了眼睛,从指缝里去看门口。
苏白站在逆光里,光为她的轮廓镶嵌上了一圈金边。
她背着光,一步步朝杜天一走来,对他道:“走吧,我带你离开。”
“等等。”杜天一搭着苏白的手,龇牙咧嘴道,“嘶——腿麻了。”
苏白无奈蹲下,握住他的脚踝,让他伸直双腿,然后指尖揉捏着他小腿帮助血液循环加快。
“现在好点了吗?”她问。
杜天一扶墙站起,活动了一下,忍着伤痛,尽量让自己体面地挺直了背,一瘸一拐慢慢走出了静室门。
他回头朝身后的苏白招招手:“还不快来扶着本少爷?”
行,还挺嚣张,看来精气神还挺足。
苏白走过去,然后扶着人一步步下楼,下山。
杜天一从小就不和父母住,他名下有多处房产,往往是哪处方便就住哪,以致于苏白握着方向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送人去哪。
“我伤成这样,”杜天一指着自己道,“你忍心让我回去一个人住?”
苏白点点头:“也是,得找个人照顾你。”
“医院、养老院还是幼儿园?”她笑着逗人。
杜天一不满意叫嚷:“就不能去你家?你不能照顾我吗?”
说完,他视线意有所指地落到苏白左手中指戒指上。
苏白打了个哈欠,没再征询他的意见,开车往学校附近的医院驶去。
“你身上的伤我不放心,去医院检查下。”她一边注意路况,打着方向盘跟杜天一解释。
“你们都不陪我,”杜天一不是很高兴,“我爸只在意工作,我妈只在意爱情,就连你,也想赶紧把我丢掉。”
他说着这些,头靠在车窗上,灯光在他眼里一闪而过,瞬间照亮了他眼中的孤独和寂寞,像个被人抛下的破烂玩偶。
“今天是老师让我去静室把你带出来的,他其实也很担心你。”苏白安慰道,“老师也是关心你的。”
“你觉得监狱长把囚犯放出监狱是关心?”杜天一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只是恰好你来保释了,我才能保外就医罢了。”
这话该怎么接?苏白很少安慰人,这会脑子都快转冒烟了。
杜天一就喜欢看她急的团团转的样子。
起码这一秒,眼前这个人,所有思绪都是专属于自己的。
看够了苏白绞尽脑汁的模样,他才主动站出来换了个话题:“下个剧本写了吗?宋京这段时间可没少给我发信息,让我约你出来,三人一起聊聊下部电影的事情。”
“剧本倒是有。”苏白停车,把人扶下来,“不过我想自己执导。”
杜天一愣了下,但很快又开心笑了起来。
“那我岂不是自由了?”
“也挺好,起码这次有人和我一起被抛弃了。”
“我说,时平那家伙,知道自己被丢开了吗?”
他一句接一句的,又急又密,像是在掩盖些什么。
苏白无奈扶额,伸手点了点他的眼角:“不想笑就不笑,眼睛都红了。”
完全暴露了。杜天一脸上的笑容凝固住。
他缓慢地收敛了嘴角,低头看向鞋尖。
苏白也无意再去揭破他最后一层保护,扶着人进了急诊大厅。
她把人按在椅子上,帮他把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又把帽子给他戴上,才拿着身份证去挂号缴费。
急诊大厅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灯光很亮,将人脸上的担忧和疼痛都照的一清二楚,所有人都来去匆匆的,像是在和死亡和病痛赛跑。
但在杜天一眼中,所有人的动作和时间都停滞了。
直到苏白的身影朝她奔赴而来,周围的一切才开始流动。
“接下来等着叫号就行。”苏白在他身边坐下,收好了手里的一叠资料,拿出口袋里的暖宝宝塞进杜天一手里。
暖宝宝还带着些稀薄的暖意,杜天一握紧在手心,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长舒了一口气。
“诗诗,等冬天结束后,我就会离开。”他道,“即使你之后再需要我,我也不会回来帮你的。”
杜天一嘴里说着一刀两断的倔强话,望向苏白的眼睛却全是期待和恳求。
“放心去吧。”苏白手插在衣兜里,偏头躲开了他的视线里的渴望。
“如果之后有空回国,可以带着花来看看老朋友。”她努力让自己语气里带了些笑意道,“你知道的,我喜欢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