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尔素来疼惜五郎,怎可放任他如此失态?可别告诉姑母,五郎这般行事,皆是出自尔的教导?”
无半分遮掩,甚至声量都未放低丝毫,“崔清婉”跪拜的头颅垂得更低了些,倒不是惊惧到如此,只是方便借着动作朝侧方勾去视线。
仍是看不清中年女子的神色,只是在视线边缘隐隐瞥见一截白玉似的手腕轻缓抚过怀中玄猫,那于墨色皮毛上划过的指尖涂满璀璨金粉,在明灭烛火的映照下碎光流转。
“不过家宴适意,五弟多饮几杯,说是失态,实为情难自已。”
李泓淡然作答,话音语调颇显恭顺,只是临近末了,话头忽地一转,补了句让众人都讶然的提议——
“如此场面,偏让姑母得见,或是上天示意,他二人合该由姑母撮合,再续前缘。”
!
“崔清婉”紧紧牙关,感叹自己还是白眼翻早了:
这楚王,不过寥寥几语,既模糊了事态,又转守为攻,当真好口才。
可恨这宴会尚未过半,她窝囊气却吃得一口比一口瓷实,要不是还摸不清这位长公主的性情,怎么着她也得再回怼几句。
许是通晓她心中所想,一贯于众人面前沉稳的崔皓羿却是开了口:
“婚姻大事,自当三媒六聘,岂可一时兴起以醉言相许?楚王殿下素来风趣,定是体贴长公主旅途劳累,故以玩笑话松缓夏日闷热。卑职心思粗漏,竟不曾劝诫麟华殿下入席歇息,实在失职。”
话音将落,单膝着地的崔皓羿已然变换姿势,似乎为了使他话语中的请罪更显真切,他甚至将佩刀与头盔一并解下搁置在身旁。
自入山庄不足一炷香时间,可他却因自己已请罪两次,“崔清婉”微微抬首,眼含歉意地看向不远处同样跪伏的崔皓羿,一时陷入默然。
即便是跪拜,崔皓羿的动作仍旧带有习武之人的利落、俯首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卑怯,也不显得失敬。
这般姿态,哪怕是他的岳丈——礼部尚书杨仲文来了也无可挑剔。
……或许崔皓羿这副彬彬有礼的姿态也有杨简仪的指点。
杨、简、仪。
不自觉地,心中又重复了遍这个名字,连带着那次并不愉快的交谈也随之浮现。
大抵是觉得崔皓羿温和又可靠,所以想当然觉得他应该在事业有成之余,还家庭和睦,即便对方已经在言语中透露出另有隐情,可她还是下意识在维护崔皓羿在自己心中的完美形象。
怀着这样的念头,“崔清婉”竟对这位未曾相见的“二嫂嫂”产生了几缕别样情愫。
说不清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也说不清为何会有如此想法,但她由衷希望存在于杨简礼与崔皓羿之间的隔阂能够消弭,似乎在她心中,像崔皓羿这样温良的人就理应幸福。
“呵……”
麟华长公主发出一声轻笑,显然对崔皓羿的护妹之意了然于胸,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她并未依着楚王提议再谈,反而开口时再次倾向了崔皓羿。
“近侍之过,岂能怪到尔身?不过崔郎将所言倒是提醒了孤——诸位尽都起身罢,好好一场生宴,怎能因孤搅了兴致、吹散酒香呢?”
“谢姑母。”
“谢长公主殿下。”
叩谢与衣物摩擦交织,众人纷纷起身,侍从们也垂首紧步进场,有条不紊地添明烛火、增置食案。
随着宴厅恢复光亮,宾客笑谈也再度响起,方才笼罩于席间的尴尬错乱竟消失得如此迅速,就像一切从未发生。
看着围坐在星津渠畔的宾客依旧举杯共饮,一瞬间,“崔清婉”都怀疑自己是否舞过《绿腰》,不过当她目光扫到旁侧盘坐在螺钿榻上、正歪着头颅接受包扎的某位伤患时,她还是打消了自己的疑虑。
下意识就要张口提醒那人勿要饮酒,可转念一想,李澈被猫抓伤,完全是咎由自取,她根本没必要同情心泛滥,又不是她的错,干嘛要生出多余的内疚?
于是她视线一撇,果断践行“眼不见心不烦”。
反正身边都是侍从,还有他诸多王兄留心,怎么着也不会不顾他的身体,万一自己出于好心的关怀被误以为是旧情复燃,那可才是真正的麻烦。
只是现在……
“崔清婉”收回目光,不引人注目地缓吐闷气,她在镇定心神之余努力表现出一副端庄姿态——如今大多宾客皆是熟络交谈,唯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若她露出怯意,那实在太辱没云中郡夫人的名头了。
寻常出行时她总有云岫、晴眉伴在左右,可现今为皇室宴会,除却那几位身份极重者还留有近侍贴身伺候,其余宾客的侍从皆被留在厢房静候差遣。
至于她呢,也怪不了旁人,毕竟她的身份与处境摆在这儿,一举一动都有人留意,对于一般应邀参加宴会的宾客来说,实在犯不着主动来招惹她。
期间也有李璨儿与裴如信的关切目光传来,但他二人都被入了主位的麟华长公主所传唤,一时难以脱身。
见状,“崔清婉”微扬下颌勾起嘴角,扯了个“别担心”的笑脸。
诗语云: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
总之不就是等一会儿?那自己就心怀流水,身似浮云,如今舞也舞了,她就不信这宴会上还能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身体当真无恙?”
“!”
正在她一脸无谓走神时,突来的问候自背后响起,惊得她一激灵,回首看去,原是银甲裹身的崔皓羿。
“咳——那个,你怎么在这儿?不用守在长公主身边吗?”
“麟华殿下自入山庄后便无需我近身随护,方才若无玄猫误闯宴厅,我该守在屋外。”
比起满屋的绫罗绸缎,崔皓羿一身银甲实在醒目,略有褪色的披风自他肩头垂系,暗红料子也已被风霜磨起细小毛边,可这般“瑕疵”不仅未减少他的风姿,反而更衬得他意气风发。
若使生人瞧见,定以为他孤傲不群、不可向迩,但偏他开口,嗓音温润柔情,话语间尽是暖意。
“所以……当真无恙?”
“无恙、无恙,还请崔郎将放心——”
迎着崔皓羿的注视,她浅笑着拖长了尾音,好以此佐证她所言确实可信。
看来那日她托樛木向崔皓羿解释多遍还是徒劳,对方对她身体状况的挂念并未削减分毫,如今当面的一再询问,竟让人生出几丝无奈。
只是展露出来的是无奈叹气,可于心底泛起的,却是意外的、丝丝缕缕的轻松。
心头少了些紧绷,她品味着今日难得的愉悦,仔仔细细端详身前人一眼又一眼,从微乱发丝到清湛眉眼,崔皓羿还如初见时亲善。
察觉到对方双眸中逐渐流露出不解,她一个没忍住便是笑意愈浓,眼波流转间,赶在崔皓羿开口前率先出声:“只是……崔郎将身上好像有些不对劲?”
“嗯?”崔皓羿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轻锁眉头审视自己,神情中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专注,似无辜,又似紧张,“羿身上可有不妥?”
“有,且不仅不妥,简直妨碍他人心情——”
“崔清婉”强压笑意,绷起脸,刻意压低嗓音模仿道:“好一个大胆崔三郎,迎接长公主回京竟未着朝服,还穿戴一身的盔甲,怎么,尔是要在众人面前逞威风吗?朝服何在?”
“我……”
崔皓羿喉间逸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噎住,一双清湛双眸也在霎时涌现出浓重无措,嘴唇翕动,仿佛立刻就要将实情和盘托出。
不对!
对方眸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慌乱与之前二人巷尾交谈的画面重叠,那段极不愉快的记忆立刻在她脑海中逐帧播放。
她心头一紧,近乎本能地驱散脸上强装的严肃,然后努力扬起一张见好就收的灿烂笑脸,语速飞快:
“好啦好啦,不要着急!我知道你没在逞威风,肯定有缘故的对不对?但今日闷热,你裹得这样密不透气,会不会不舒服啊?嗯……反正没人留意,你要不去角落躲躲?那边有冰气,会好受一些……”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神带着几分捉弄人后的心虚向四下瞟去。
她并不认为自己的三言两语能有多大威力,起码这样的话对旁人说了,多半是换来一个白眼或一句笑骂。
可崔皓羿是个例外。
明明对方也曾有类似的行为,可当主动方换成了她,氛围就变得古怪起来。
仔细想想,被捉弄完后,正常的情绪应是气恼,或是无语?总之,不该是崔皓羿这个样子——何况她那一番话语根本算不上高明,怎么着也不会真的诈唬到对方,引得他如此迫切地想要坦白。
这样迅疾的反应,这样全然的接纳,仿佛她的每一句话,无论真假,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需要他立刻、虔诚地回应。
而崔皓羿这副模样,竟像是……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哪怕浮木只是轻飘飘在他额头戏谑一点,他也甘之如饴,甚至还带有一丝隐秘的、被选中的满足。
等等!哈?
意识到脑海中假设了什么样的可能后,她冲自己扣了个问号——
不是,我是不是有病?我什么时候这么自恋,还把现世文艺作品中才有的病娇属性按在崔皓羿身上?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我怎么能这么揣测?!
或许是因为上次那场无疾而终的谈话,在她心底埋下了些无法忽视的不适,而那些不适,又在这次别后重逢的交谈中更显怪异,还隐隐让人不安。
“不妨事,多谢……体贴。”
崔皓羿喉头滚动,硬生生咽下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盘桓于心底无数次的称呼,他的声音听上去依旧温和,但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两日前,回京使团遭遇贼匪,羿向长公主请命,率三五骑射好手夜袭清剿,待平定后复又追赶,今晨方与使团汇合。甲胄在身,羿本想着进城面圣后再换,是孟少卿提醒山路恐逢暴雨,殿下安危要紧,便……来不及更衣了。”
她听得明白,可诸多字眼在舌尖滚过,终是没连成合适的句子。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他方才那溺水者般的眼神,和那句差点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咽下的称呼,一种混杂着尴尬、惊疑和一丝……她不愿也不敢深究的悸动,让她只能答得磕磕巴巴。
“哦、哦,清剿贼匪啊——”
“喵~”
正当这时,一声意想不到的娇细猫叫恰巧传来,引得她忙是循声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