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那天我没去补习班,但我按时间回家,说自己报了一个网络公开课,反手把自己关进屋子。
在门外仔细听,能听到我刻意放大的电脑音量。中途我下楼和他们吃晚饭,我心不在焉,假装思考问题。
学习是我永远的借口。
我没有发火,我在那片枯草上躺到全身发抖,我的火气消了,只剩下冷。
比以前体会到的冷更冷。
不论朝哪个方向走,我只有一条死路。
我不准备同他们吵闹,我一向耐得住性子,从八岁那年我就会忍。忍完父亲忍母亲,忍了母亲忍小孩,一路忍到高中,如果他不出现招惹我,我也许忍到大学,忍到我决定永远离开他们。尽管我不清楚自己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开。
真是个失败的计划,这个家以前还能各行其是,现在只能带着面具做样子。
我翻了翻书包,继续吃安眠药。我的朋友只有两个,一是学习,二是睡觉。
浑浑噩噩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又是一周,我回到那种单调如直线的生活。起床,上学,回家,睡觉,其余时间看书做题。每天回家前我会在西墙边躺一会儿冷静头脑,母亲的假笑和一屋子摄像头在家里等我,我要避免自己真疯掉。
我唯一的消遣就是偶尔看到他。
他看起来情绪很好。
我从打开的窗子看楼下的他,他笑着,和同学说着话——他又有可以说话的同学了。
几个男生凑过来,他们热闹地往篮球场方向走。
他正在恢复从前的生活,和妈妈相依为命,有很多朋友,每天很快乐地生活。
计划还不算失败,至少成功了一半。
以前我们碰到,他恨恨地打量我,目光能从我身上剜掉几块肉。现在他看到我目光就拐弯,拐到我附近的墙、窗子、树、单杠、跑道、班级门牌,他的世界没有我了。我的世界只剩我了。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扇窗。
但愿我别再看到他了。
周五晚上最难熬,明天后天,要和那些名为家人的假人一起吃早饭晚饭,妈妈说期末考前带我放松放松,去一家新开的主题公园,她已经订了票。我准备临时找个借口放他们鸽子。
我不愿回家,在西墙下枕着胳膊看墙的影子,还有上面的天空。
今晚视野很好,夜空灿然生辉,星星的光和地面一样寒冷。
我听到脚步声。
有重量却轻快,运动鞋踏在塑胶跑道上,水泥路上,泥土上,越来越近。
没理由地,我预感到来的是谁。
脚步声停在我头顶附近。我还闭着眼睛。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上仙,你怎么了?不冷吗?”他的声音又有变化,这次有一股无可奈何的笑意。
“不许这么叫我。”我还是闭着眼,“走开。”
他没动,也没说话,他的目光瀑布一样从头上往下冲,我闭着眼也能感觉。
我轻易变得烦躁了。但我不说话。我比他能忍。
最后还是他忍不住:“你起来吧,这样躺着……会感冒的。”
我不理。关他什么事。就连我的爸爸妈妈也不管我会不会感冒,他算哪根葱。
我听到衣服的摩擦声,我们学校校服质量不错,冬季服装面料厚却轻软,摩擦声细腻。我分不清他在弯腰还是蹲身,忍不住睁开眼。
他把胳膊叠在双腿上,一边脸颊埋在胳膊上,蹲在那里歪头看我。
虽然嘴唇被胳膊挡住,他的眼睛在笑。
“你怎么了?”他问。
他的声音比以前低沉,带着我从来不懂的温和。
我不理。
“你怎么了?”他继续问。
“你为什么来这?故地重游吗?怀念打人的手感吗?”我问。
“一开口就气人。”我听到熟悉的吸气和呼气,我也想笑。
“我看你好几天,你太不对劲儿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对劲?”
“你要是天天盯一个人盯上一年半,随便一个表情动作也看得出差别。”
“我问你为什么还盯着我?”我压下心里的烦躁,不悦道。
“我……”他舌头打结,又一阵沉默。
“不想说就走开。”
“你家里怎么了?”我不理他,他不理我的态度。
我终于与他对视,他想激怒我吗?
“你如果继续唠叨,我今晚就给老师打电话,说你又在学校堵我。”我说,“或者我现在就叫几声,让保安过来抓现行。”
“你有个优点。”他说。
我瞪他。
“你不喜欢说谎。除了整我,其他时候哪怕你决定要说谎,也说不明白。”他露出折痕一样微笑的唇,“说谎要像我这样,连自己也要骗,假装一切都是真的,才能自欺欺人。”
他的笑融进身后满天星辰里,全部砸到我身上。
“你……怎么了?”我不由问。
他明明连脚步也是轻快的。
“怎么成了你问我?”他笑着,我想起他哭的样子。
我默默看他。
我稍微变软的态度总会让他的笑更软,软得几乎融化消失。我知道那是悲伤。
“我妈……最近挺好的,不打不骂,你注意不到,她经常送我来学校,接我放学。她背着我翻手机上每一个消息,包括班级群和列表上的所有人,包括别人的朋友圈。我不知她在找什么。只要有空她就陪着我,我做作业,她在旁边拿一本英语会话书看——好像没跟你说过,她一直主张我去留学,说我应该接受最好的教育。当然,她会陪读。最近她正在和医院申请全部调整为白班。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一直想找你说话,可是我放学就要出去,她在等着。今天她有夜班,我才能过来。”
我感到窒息。
他被控制了,像个不甘不愿的傀儡,被家人的感情牵扯着,失去了仅有的自由。
“你……”我试图压掉声音里的颤抖,“有没有想过……换个环境?对了,”我想到一件事,“我当年住到我妈妈这里也是有条件的,她和你爸爸约好,你也随时可以住进来,花在我身上的钱必须有同样数额留给你。但我不清楚你爸爸怎么和你妈妈说这件事,你妈妈是不是拒绝了?”
“是吗?”他颇为意外,“我爸倒是说过需要钱可以找他,但我不想找。难怪……我妈总说留学,我还担心我申请不到全奖,原来这笔钱在这里。”
“别管钱了。我是说……你可以和我一样住你爸爸家。”
他没说话,看我的眼神过分软,让我烦得想骂他,他的眼神像一堆沙子,我不能往里踩。
“你觉得我是那种逆来顺受,别人打下来不懂还手的人吗?就算对方是我妈妈,我难道不会躲?不会逃?不会不回家?”他说。
我知道他没那么蠢,在很多事上,他比我灵活,既会找同盟,又会自得其乐。
“我也尝试过讲道理,也尝试过躲,我尝试过很多事。当她说不过我,管不了我,就开始打自己。”
我身下的土在一瞬间像是结了冰。
他的眼神非常平静。
我试着想那个场面,男孩试图讲道理,母亲却抽打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身体,甚至自己的脸。
太可怕了。
我生活在一个假面家庭,我的妈妈每天对我笑脸相迎,他的妈妈却不要任何面具,要把一切扯裂。
他逃不掉。
“该你了,说吧,你怎么了?”他不给我同情的机会。
真滑稽,他又要跟我交换展览伤口,更滑稽的是我愿意随他的意,把家里的事一五一十跟他汇报,也把我的情绪倒个一干二净。
“也能理解。”他竟然这么说。
“理解什么?”我怀疑他又想找我麻烦。
“看我们俩沆瀣一气,他们肯定担心小孩。就算你妈信你,我爸信吗?就算我爸信我,你妈信吗?他们换个保姆安个摄像不过防患于未然。别理他们了。何况,”他冷笑道,“对他们抱有幻想本来就是我们的错。”
他难得的冷笑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我,不但说服我听懂他的话,也说服我接受自己的失败。
我看着头顶的星星们,彻底不想动了,他双目无神,缩在我旁边。
我们像两个皮球泄光了气,之前满脑子兴奋想教训自己的父母,现在被现实教训得只剩一层皮,一个瘫着一个瘪着,再也不能蹦跶。
我开始回味他的每一句话,他比我更绝望,他没在忍耐,他在认命,从他放弃让我死亡那一刻他就彻底认命了。直到他被责任和他人的错误完全压扁,还要苦中作乐扯出一个笑自嘲。
他一向比我懦弱。
只能由我继续想主意。
我撑住地面起身,他不及躲闪,我的耳朵和侧脸再次擦过他突然急促的呼吸。
他差点翻倒坐到地上,用一只手狼狈地撑住身体。
“起来吧。”我说。
“去哪里?”他还是那个将摔不摔的蠢姿势。
“你的教室。把你的笔记和参考书拿出来我看看。”
“咦?”
“我帮你补课。”
“咦?”
“你成绩高些,至少她不会打你。也没借口打自己。”我只好说得详细点。
他竟然“啪”地一声坐到地上,用震惊的表情看我。
但他的目光渐渐变成深黑,看着我,看着我身后,他的眼神那么茫然遥远,仿佛我也是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