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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攥着两张小纸条听了整整一节课,中途偷偷打开各看一遍,下课前,我把它们折好放进笔袋。
他给我写过的纸条全部收在家中上锁的抽屉里,我突然有些理解招福的收集癖,现在我不但想收集他的纸条,还想把他的照片打印出来。我把班级群组里他的照片一张张存好,遗憾我没加入篮球队的群——不是不合群,纯粹不想他妈妈看到,任何一种怀疑都可能造成他的灾难。
下课我回头就看到他在喝我买的奶茶。他一手翻书,一手记笔记,眼睛没离开本子,偶尔歪头咬一下吸管,眼睛还是没离开本子。蛋糕的小盒子没拆,扔在旁边。我突然想走过去把它打开,一口一口喂给他。
几个男生从后面冲过来把蛋糕抢走,他把笔一摔叫了几声,蛋糕已被瓜分,下一秒奶茶也被抢走了。
“简直是一群强盗!”他边笑边骂,上去连扭带打,好不容易咬到一小块。
我郁闷地看着这群人分一块蛋糕喝一杯奶茶,打死我我也不会和人用一根叉子一根吸管。他除外。
我注意到他没和朋友扭两下就回到座位,不像往常一样闹个没完。他走路看不出什么不同,坐下时动作很慢。
我摸了摸书包夹层里的药,晚上篮球队训练完,我可以在淋浴间帮他上一点。
我看自己的手指,整个手面,手背,我写字习惯很好,极少沾到墨,有时会蹭到印刷品的黑,现在手上什么也没有。
但油润细腻的感觉还在,探索深入的感觉也在,想到晚上还可以把手放进去,就算什么也不做,依然让我心痒难耐。
真奇妙,我的手在抖,腿也在抖,是只有自己知道的颤抖。
我不能控制自己,满脑子只有这些念头:他妈妈什么时候夜班?我可以去他家吗?下次什么时候?要等到周六和周日吗?
它们轮番出现,我打开手机,只希望日历上的日期动得快一些。
我忍不住又看他一次,他还在做题,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态度的缓和,但他的情绪飘忽不定,我始终找不到症结在哪里。
是不是太快了?我没谈过恋爱,也没交过朋友,但在教室课间旁人的闲聊中,在补习班休息时旁人的电话中,在参加过的训练营宿舍的夜话中,还有最近加入的英文群组中,我知道中学生的恋爱少不了逛街、游玩、互送礼物、过生日、看电影,有些人还会亲手做定情信物,有些人要制造浪漫,这些我没做过,他也没做过,我们表白后只在外面吃过一次饭,其余时间就在浴室、厕所、旅馆房间度过。他一向重视精神享受,也许觉得委屈?
我不是不内疚,怎么才能让他高兴点?
这个时候不禁想起我那总是笑容可掬爸爸,他有个显著优点:讨人喜欢,没脾气,会哄人,早上和妈妈吵架,妈妈刚到公司,道歉的花已经摆在办公桌上,卡片写的都是温言软语。买很他也会买很多想不到的小礼物哄妈妈高兴。听妈妈说,学生时代的爸爸是学校的宠儿,家里有钱却不当冤大头,没有任何纨绔习气,心肠软爱帮助有困难的同学,就算校霸看到他一脸阳光也跟着变和气。不论男生女生都喜欢他,哪怕他踢球只能当捡球的,考试也每次都在及格线上挣扎。可惜这些基因没有一个核苷酸遗传到我身上。就连妈妈虽然是个高冷派,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高中也有许多朋友。为什么我只遗传他们的外貌?但没有外貌优势,他会被我吸引吗?他是不是应该公平地看待这种外貌和情商的极度不协调?而且光会哄人毕竟比不过智商高超,爸爸最后哄烦了,哄累了,妈妈也不吃他那一套了。也不知爸爸最近怎么样。
我轻快地翻着书本,一下午眨眼过了,我的学习热情前有未有地高涨,效率好得出奇。
晚上照旧去体育馆打球,手掌习惯了篮球表面的颗粒感,隐隐觉得可惜。倘若早一点学这个东西,就算天赋的体格和运动神经不及那些特招体育生,也能靠扎实的基本功还有队长一直赞叹的控制能力换一套队服,打个半场过过瘾。我准备今天就跟队长说停训练的事,再玩三五天,或者一两天,我有更多课外补习班要上,课余爱好只能暂别了。
队长和他还有几个主力球员围了个小圈,一个个面色凝重,不时拿着球比划,他没怎么动弹。
果然还是会影响腿脚和身体的灵便。我下意识摸了摸裤兜里的小药膏。今天他妈妈不上夜班,时间有限,只能利用淋浴间。我慌忙收住念头,就算上了大学继续打篮球,我和这个体育馆、这个场地还有这些球的时间只剩下几个小时,应该专心致志。真可惜,上了大学不会有如此认真负责的队长一对一教学,更不会有他时不时坏笑着从后面扑过来抢我的球,各种戏弄我。我已经开始怀念了。做完练习,他们还在加训,我拿出手机开始拍照片。队长,每一个球员,场馆,球筐,边线和端线,还有装了半筐篮球的带轮子的球筐,角落里的扫地机器,以及,脖子上挂着秒表,哨子,一丝不苟盯着场内状况的他。
他神色不愠不火,目光却焦灼,他没换校队运动服,和我一样穿校服,像被嵌在球场上,格格不入又意外和谐,他的侧影刻镂般精致,我一再按下拍照,他太过专注,根本没发现。他吹哨子和挥臂的动作着实利落,剪刀一般切在空气里,从镜头中看到他额头沁出汗珠,可见紧张到什么程度。
比赛后他们又商量一阵才散开,队长和他一起走来,队长说:“一起吃个饭吧,你们俩最多练到这周末,我请你们吃一顿。”
我还在思考怎么和队长开口,没想到他已经帮我说了。
“我请客吧,当谢师宴。”我说。
“哈哈,行,你还真该谢谢我!”队长也不客气,只在我把几家饭店给他看时狠狠剜我一眼,最后带我们去一家街边烧烤店,我说什么也不肯去,烧烤这东西又是辣又是燥又是冰啤酒,他现在哪里受得了,他低声说:“我们平时吃饭不是烧烤店就是火锅店,难不成你请队长喝粥?别拿你家去的那些大餐馆吓人。别操心了,我没事。”
我只好跟着进去。
队长做事的确细心,正给他妈妈打电话,说篮球队想感谢他,要一起吃个饭,“必须跟阿姨说一声!”
各种肉串一把把上桌,他们食量大,我食量也不小,席上队长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数落我就是数落他,翻来覆去骂那句“你们那一年半干什么来的”,他连连求饶,语气不无遗憾。我突然想他和队长关系如此好,等他上了大学,是不是也不再联系?也许所有人都在他的世界之外,我也只是短暂的寄居者。
接着二人继续研究下一场比赛,下一场他不能再上去吓唬人,思来想去也不过一句“尽力而为”。不到一个小时队长就告辞,“你们肯定还要学习,我先走了。”
“要是真和队长说了‘那一年半干什么来的’,他会怎么样?”店门口,我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问他。
“继续骂,骂我们不像男人,还要分别找我们谈个话讲讲人生道理。”他笑着说。
气氛很好,我们都想趁机多和彼此待一会儿,小店太嘈杂,我们换到茶餐厅,仍然坐平常习惯的二楼位置。这个时间二楼的人越来越少,我和他有空就来这里学习,因为每次买不止一份额外的茶点和饮品,服务员和老板都乐意晚点打扫。我把接下来直到期末的复习重点一一讲给他,规定每天要额外做的卷子,我一面说一面写在纸上,他认认真真听着。我说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结束,他给我倒了一杯茶,认认真真地在对面看那两张纸。
“对了,你的补习班定了吗?在什么地方?周日我们找个折中地点。”我说着拿出手机开地图,“上次那个旅馆你觉得怎么样?”
他神色立刻不对了。半晌才说:“马上就家长谈话,接下来补课、复习、期末考、假期补课,哪里有时间做这个。”
“周六周日补完课总能挤出几个小时,或者一两个小时。”我说。
“你不怕影响学习?”他冷淡地问。
我早就习惯他的冷淡,故意说:“不会,我今天效率很高。整天想着才影响学习。难道你不想?”
我一直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和往常一样不回答重要问题,只知道躲,顾左右而言他,“但是我们这样……太费时间。”
“我们不是在谈恋爱?”我问。
“谈恋爱一定要做这个?”他反问。
我的心渐渐往下沉,我想让气氛轻松点,想开个玩笑:“不对吗?就连七八十岁的男人看到喜欢的人还想买药,何况十七八岁。莫非你不喜欢我?”
“这和喜欢有什么关系,不和你开房就是不喜欢?”
“你是说谈恋爱只要喝喝茶、吃吃饭、做做题、打打球就够了?我没你那么纯情,你是小学生?”
他呼吸重了些,显然在动气,又找不到话反驳我,我不禁问:“你就那么不想做?你是不是真的不愿意?”
“我……”他张开嘴只说了一个字,把下面的全都憋回去,冷笑道:“我早说过不是不愿意。不过……算了。”他像是灰心了,自言自语似的看着手里我写的那两张纸:“也是,怎么能不尽义务光占便宜。”
义务?
我一下子火了。我握住茶杯让自己冷静。
“你什么意思?”我压着火气问。
“没什么意思。”他察觉话说重了,摆摆手,拿起桌上的手机,轻着嗓子说:“我可能要换补课班,说不定跟你在一条线,我们找个……”
“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我打断他。
“别闹了,我错了,咱们看地图吧。”他勉强笑着,“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你连‘义务’和‘便宜’都说得出口还不是大事,今天你必须说清楚,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什么叫‘算了’?”我越说越气,“说话!”
“有完没完!”他的手“啪”地把手机拍到桌子上。
我下意识环顾四周,没有一个食客,他却根本忘了这里是公共场合,脾气一上来什么都忍不住,对我低声叫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咄咄逼人?”
“谁咄咄逼人?我只要求你把事情讲清楚,你不愿意我不逼你,你要分手我不拦你,你要算账我不欠你。”他越发火我越冷静,我越冷静他越火大,他的脸色早就变了,我挺直身板直视他,“说啊。”
“你为什么只想你自己高兴!”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表情几乎扭曲,那是极度忍耐后的发泄,“你知不知道我要训练,我有比赛,你考虑过我的身体吗?”
“别找借口。”我说,“我承认我考虑的少,只想到一周时间足够你调养,忘了你平时也要帮他们打训练赛。但是,你在球队最主要的作用不是体能对抗,是指导,这件事带来的负担没你说的那么大。至于比赛,第二场比赛那么重要,队长不可能要你上,除非他放弃赢球。就算后备也轮不上你。”
他的脸本来气得发红,现在又开始苍白,他瞪着我,咬牙切齿地问:“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成绩?你是全校第一,有多年的底子,高中以来从来没有松懈过,就算被影响也不会太下滑。我呢,我刚进一班不到一学期,我高中成绩本来就不稳定,你想过我吗?”
“你的成绩是我补出来的,我心里有数。没有我你能这么快在一班稳定?你不相信我?”我毫不犹豫。
他的眼睛正在变红,双手握得死紧,我熟悉这个眼神,熟悉这个感觉。
奇怪的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怕了,也许身体的征服将从前潜意识里的惧怕一扫而光,我冷笑着看他。
他像一块燃烧的冒着烟的炭,却在一瞬间不知被什么浇熄,眼神一片灰败。他疲倦地、缓慢地说:“我们别为这件事吵架,我们看地图吧。”
我最讨厌不明不白!我更讨厌他欠债似的态度!好像所有事都是我在勉强他,他无可奈何!
“我已经说过了。”我更加冷静,“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别想走。”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他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说你到底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我也站起来,平视他,逼视他。
“你有病吗?”他也像我一样冷笑道,“什么愿意不愿意!我有什么不愿意!一个巴掌拍不响,当年我爸和你妈就是这么搞到一起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愿意!听不懂中国话吗?”
“你再说一遍!”
我手一挥,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拉向我,他的脸几乎贴到我的脸上。
他毫无惧色,笑弯了眉毛和嘴角,眼神不是轻蔑也不是嘲弄,像一块